皇家赐婚,本是天大的恩荣,偏偏睿王身有残疾。
秋明月回来后,来道喜的姐妹们神色都有些同情和无奈。
圣旨已下,断然没有收回的道理,身为臣民,只有谢恩的份儿,还得欢欢喜喜的谢恩。
这就是封建皇权最顶级的压迫和威慑。
秋明月则是思索着,嘉平帝估摸着已经查过她了,秋仲卿养外室的事儿做得再隐秘,也不可能毫无痕迹。锦衣卫的手段,满朝皆知。
如此看来,这道赐婚圣旨倒是另有玄机。
隔日,嘉平帝又下了道旨意。
庆宜公主之女赐皇姓,入宗谱,封长宁郡主。
慕容未央自此便彻底与秋家划清界限。
老太爷又叫了秋明月去书房,他面色鲜见的有些焦急。
“昨日庆宜公主临盆,你不是去了公主府,可曾听公主有所怨言?”
秋明月诚实摇头。
“未曾。”
老太爷皱眉,“那为何陛下会突然下这道旨意?明轩已经被贬,难道公主和陛下仍旧余怒未消,才不许长宁郡主入秋家族谱?”
秋明月装模作样的想了会儿,道:“昨日公主并未同我提起大哥,迁怒倒不至于,可能还有些许隔阂,不想让长宁郡主入秋家族谱罢了。陛下想是出于慈父之心,才会应允。若是真的对秋家不满,也不会赐婚我与睿王殿下。”
老太爷细细想来,也觉得有理。
不过既然庆宜公主不满秋明轩,陛下又纵容,也就代表着永远不可能赦免他了。
这道旨意,应该也有暗示的意思。
秋家,该放弃秋明轩了。
于是老太爷提出,要给二房过继个儿子。
秋仲文没反对。
黄氏一听这话便心如死灰,颤巍巍道:“父亲,明轩他…”
老太爷脸色一板。
“他是罪臣,陛下宽宏,未曾株连已是开恩,以后不可再提起此人。”
若非担心被人说太过凉薄狠心,他甚至都想把秋明轩从族谱里划掉,省得万一哪天触怒龙颜,惹来大祸。
黄氏眼中带泪。
纵然曾经对儿子失望,可那毕竟是她十月怀胎所生,怎能说舍弃就能舍弃得了呢?
秋仲文担心她再说出什么不成体统的话来,忙道:“全凭父亲做主。”
老太爷点头,抚须道:“我看明锦就不错,他是本家的孩子,也是你们自小看着长大的,过继到你们名下,便成了嫡子,将来也好为你这一房延续家业。”
秋仲文怔了下。
秋明锦,那是三房的庶子。
他看了眼坐在对面的老三,终于明白父亲今日叫他们夫妻过来是何意了,勉强道:“父亲,这会不会有些不妥?明锦毕竟是三弟的儿子…”
话还没说完,就被老太爷打断。
“我问过仲仁了,他们夫妻都没意见。”
秋仲文噎住。
黄氏心里也很不满,秋明锦向来不出挑,跟个透明人一般,哪里比得过她的明轩?
“父亲所言极是,可夺人儿女总归有伤阴德,不如从族里挑个无父无母的…”
话音未落,老太爷就黑了脸。
“你这是咒谁?”
黄氏惊觉自己说错话,呐呐不敢言。
魏氏冷眼瞧着他们夫妻二人的窘态,忽然想起当年秋仲仁强迫紫心,还生出了沉香这个身份尴尬的私生女。如今白给他们儿子,他们倒是不肯要了。
不知道这算不算因果轮回?
“二嫂不必多虑。”
魏氏微笑,“明锦虽不是我生的,可到底也在我身边长大,最是懂事知礼,将来一定会孝顺你和二哥的。族里的孩子固然也不错,可到底没养在府里,恐有生疏,倒是不太妥当。”
秋仲仁也点头附和。
“明锦虽不及明轩天资聪颖,但也勤奋,将来若能考取功名,也能光耀门楣。”
黄氏心里肯吃了黄连一样苦,可公公跟前,没有她说话的余地,只能看向丈夫。
秋仲文自然也不愿意,可看父亲的样子已经下了决定,他若再推辞便是忤逆,只好满腔无奈的答应了。
“谨遵父亲之令。”
黄氏瞪圆了眼睛。
秋仲文暗自对她摇头,示意她别闹事。
老太爷满意了,选定除夕告祭祖宗,改族谱。
甄姨娘得知此事,心里又不是滋味。
当初为着秋明月有一个正大光明的身份,强行夺了她女儿的名字,二者取一。可轮到二房过继儿子,就能直接修改族谱。
连秋明轩这个罪臣,都还在族谱里好好待着。
她无辜的女儿却被抹去了所有痕迹。
凭什么?
可是她不敢闹,因为如今的秋明月已是圣上所赐的皇家媳,断然不能在身世上再闹出什么不堪来,否则就不仅仅只是家事了。
长宁郡主慕容未央满月宴,慕容瑶邀请了秋家姊妹,算是安了秋老太爷的心。
慕容瑶果然只是对秋明轩一人不满,未曾迁怒其他。
热闹过后,慕容瑶悄悄对秋明月说:“父皇赐婚后,三哥进了宫,不知道说了什么,回来后继续礼佛,应是接受了这桩婚约。”
秋明月其实心里已有猜测,面上却不露分毫。
“看来睿王殿下确实不喜红尘俗世,如此日后我与他也能互不干涉,人前相敬如宾就行了,倒也清净。”
慕容瑶知道她的心思,也笑:“我今天邀请了他的,但他素性不喜热闹,只叫人送来了礼。我估摸着,是怕见到你尴尬。”
现在见不见都不要紧,反正以后成了婚,同一屋檐下,低头不见抬头见,尴尬的日子多了去。
秋明月对此并不在意。
“你现在是当母亲的人了,这些小事就别跟着操心了。小孩子长得快,我瞧着咱们的小郡主越发圆润可爱了。”
提起女儿慕容瑶就开心,她抱着小未央,眼里都是笑。
“世人都说男儿好,我却觉得女儿更窝心,香香软软的,多好啊。她没有父兄,虽则少了庇护,却也少了负担。日后我会教她读书明理,教她独立自强,谁也不能欺负我的乖乖宝贝。”
秋明月想到今日不请自来的乐安郡主。
乐安郡主言语里都是奚落讽刺,慕容瑶根本不和她废话,直接下了逐客令。最后还是晋王做了和事佬,亲自送了荣亲王妃和乐安郡主出门。
慕容瑶就是这么个人,她喜欢的人就会真心对待,不喜欢的连多看一眼都觉得脏。
也亏得她是公主,否则这性子还真的容易得罪人。
不过也正因为她是公主,才敢这般肆无忌惮吧。
“乐安郡主说的话,你倒是不必太放在心上。她大着肚子特意来给你道贺,看似得意,实则嫉妒。”
慕容瑶撇嘴,“我知道。”
“我俩从小不对付,她什么都想跟我比,偏生比不过。自打我和离后,她就牟足了劲儿想看我笑话,可惜我怀着孕在不怎么出门,她想奚落也奚落不到我跟前,估计早憋坏了。我不给她下帖,她也会跟着她娘一起来。她娘也是个跋扈的,从前纵着她抢了你长姐的姻缘,还觉得挺光荣。”
她一脸鄙夷。
“其他宗妇都在背后笑她小家子气,偏她自己不知道。依我看,你长姐当初没嫁进宣义侯府才好。那个薛翊,长得是不错,但是过分阴柔。一个将门之子,却做了起了文官,真是丢祖宗的脸。”
秋明月一哂。
慕容瑶想起一桩旧事,“我这么不待见她,其实不只是因为从前的过节。”
秋明月做洗耳恭听状。
慕容要悄声道:“薛翊身边有个自小在身边伺候的丫鬟,叫玉娥,十六岁就做了他的通房。我那堂姐一嫁过去就把人打发去了庄子上,薛翊却是个念旧的,借着老太太过寿,又把人接了回来。慕容笙恨得咬牙切齿,却又不能忤逆长辈,只能认了。后来那姑娘怀孕,小产落了病根,没多久就过世了。”
“那段时间她得意得很,有一次自己说漏了嘴,玉娥小产不是意外,是她娘教她的法子,用食物相克,不仅让玉娥落了胎,还拖垮了身子,整日汤药不离口,眼见人家都病入膏肓了,她还跑去告诉人家真相,活活把人给气死的。”
慕容瑶痛恨又不屑。
“我自小在皇宫里长大,也见过后妃争宠,也没谁像她这样歹毒的。”
秋明月没吭声。
内宅里明晃晃的杀人确实没几个人敢,可用阴私手段要人命的,却是不少见。
冯氏就曾经被秋仲卿虐待,直接流掉两个孩子,导致身体衰败,第三胎也没能保住。
秋明珍生产时也差点被人害死。
从古至今,女人生产都是一道难关,哪怕后世医学发达,照样有人因此丧命。
“你想什么呢?”
慕容瑶见她半天不吭声,不由纳闷。
秋明月沉默一会儿,说:“女子怀孕辛苦,生产更是犹如一脚踏进鬼门关。你那天突然发动,便是身边有医官和产婆,我在门外等着也是担心得不行。我家里就曾有好几个姨娘因难产而亡的。”
“其实女子难产,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便是受孕时年纪太小。所以我在想,如果女子成婚的年龄可以再长几岁,比如十八到二十岁,兴许可以降低妇人生产死亡率。”
慕容瑶不是学医的,倒是没想到这个,听她说起便是一愣,而后细细思索。
“其实宫里也有不少难产的,那么多医术高明的太医和产婆,还是保不住,原来竟是因为这个。”
“不全是。”秋明月见她听进去了,又继续道:“女性十五六岁时发育并不完全,过早生育其实对身体伤害很大,也不利于恢复。但也不能过于年长,高龄产妇生产也很危险。还有就是医学的局限—”
剖腹产三个字,秋明月终究是没说出口。
这个时代的医学暂时还不能接受剖腹取婴。
慕容瑶若有所思,她是亲身体验过生产之苦的,那是一种无法言喻的痛楚,她甚至怀疑自己要死了。
“女子十五及笄便要议亲,好多十六七岁便生产…”
她说到这顿住。
她今年也才十六。
秋明月心说,不止,民间有童养媳,还有的十三四岁就出嫁,生孩子更早。
那真的是九死一生。
慕容瑶到底出身富贵,未曾见识过太多人间险恶。
今天她女儿满月宴,本是喜事,秋明月刚才那话也是突发感想,再不敢说得更深更远,否则这姑娘怕是又要做噩梦。
没多久,宫里传出话来。
钦天监为睿王择定了大婚吉日,巧得很,刚好在二月二。
秋明月估计秋家的人都忘了她归家的日子,甄姨娘却记得。
自从秋仲卿不能人道,露出本来面目后,她倒是想通了,不再祈求男人的恩宠怜惜,闲来无事也喜欢往林氏的芙蓉苑里串门,偶尔还跟着学习看看账本,帮着打量一些琐事。一来二去,跟秋明月相处的时间也多了些。虽说还是做不到同这个‘女儿’多亲近,但也没了最初的怨恨迁怒,勉强也能做到和平相处。
十月初十,祝府那边传来一个消息。
祝老夫人病逝。
因着姻亲的缘故,秋中仁和黄氏都去吊丧,却然后听了一出‘好戏’。
祝老夫人向来身体强健,平时虽偶有风寒,却也并无大碍。她并不是‘病逝’的,而是被人投毒。
葬礼上,黄氏见秋明珍神色有些许恍惚,一再询问她才说了实情。
“是许如烟。”
黄氏惊讶。
秋明珍自打知道真相后就寝食难安,“她给祖母下的砒霜,祖母当场毙命,她自己也认了。”
彼时许如烟的状态简直可以称之为癫狂。
她挺着大肚子,直挺挺的跪在地上,眼里如同淬了毒,“我就是要她死!是她害我,是她欺我父母双亡,给我扣上克六亲的罪名,还逼着我做了妾,天天派人监视我。甚至和身边的人商量,要让我难产而死。她要我的命,我就先送她下黄泉。如今她死了,我的仇也报了。哈哈哈哈—”
所有人都惊呆了。
许如烟猖狂的大笑,而后就动了胎气,直接发动了。
又是一阵兵荒马乱。
或许是孕中受了太多气,让她心情郁结,无法纾解,以至她生产十分艰难,好不容易生下一个女儿,自己却不成了。
秋明珍到底不忍,去看了她。
许如烟脸上毫无血色,眼神里却没了最初的阴郁嫉妒,还对着她笑了笑。
“我要死了。”
秋明珍忽然很难受。
许如烟曾经要杀她,她本是有恨的。可如今眼见这个女子气若游丝,即将油尽灯枯,却只觉得悲凉。
“我以前害过你,到头来,却是你来送我最后一程。”
可能是回光返照吧,许如烟虚弱至极,话却还说得清晰。
“我做的恶,我自己担了,但我的女儿无辜。求你,好好善待她。”
秋明珍终于还是握住了她的手。
“我会的。”
得了这句承诺,许如烟死寂的目光突然亮了,她看着秋明珍,忽然落下泪来。
“抱歉,我不该害你。”
“我不想再看人眼色过日子,不想受人摆布,我想过得好一些。”
“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她抓住秋明珍的手,用尽最后的力气,真心诚意的叫了声夫人,“别相信祝晗,别相信男人,看看我的下场。无论何时何地,都要顾惜自己。世人爱男厌女,只有我们做母亲的才会真的心疼女儿。但是,也别忘了多心疼自己。”
“你是个好人,好人该长命百岁。”
“但愿下辈子,我也能做个好人。有父母疼爱,不必谨小慎微,步步算计。我想走出去,走出这四四方方的宅子,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我看见阳光了…”
她伸出手去,似乎抓住了一缕光,而后笑着,闭上了眼。
秋明珍怔怔的看着自己的手,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许如烟的温度。
忽然想起,重阳节,她才刚过完十六岁的生辰。
才不到一个月,她就已经与世长辞。
就像一朵花儿开得最盛时,突然衰败,只有风声记得残余的花香。
而作为杀人凶手,许如烟连埋在祖坟的资格都没有。
生前寄人篱下。
死后孤魂野鬼。
她与这世间唯一的牵绊尚在襁褓中,懵懂不知,甚至将来还会叫别人母亲。
万般算计,一无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