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彦已死,金义王永鑫得封藩王。到了十二月初,战后各项事宜已经安排处置停当,永鑫跟着密使一行人从闽北出发前往清阳山,需在中山顶向各国宣告向沛称臣。一切似乎都很合意,只是自从那日夜晚匆匆一别后,他竟然只能远远见到阿狸了。
阿狸被半软禁着,随着密使踏上了前往清阳山的路。越与这密使相处,阿狸越觉着与他似曾相识,可无论如何回想,都想不起自己究竟在哪里见过此人?而密使对阿狸一时亲近一时疏远,更让阿狸摸不清这是个什么套路?好在一到了清阳山行宫之中,这个密使便彻底消失了。
瑞将阿狸安置在了那间久违的马厩旁的偏僻殿阁之中,又命人给她拿来一套宫婢的衣裙,命她换上。阿狸摇头苦笑,乖乖换上了小婢使专用的鹅黄色长袖短衣,月白长裙,又自己绾了婢女双髻,用鹅黄色绸带扎好。
装扮妥当,阿狸被另一位宫娥引着去了行宫书房,瑞正在里面心不在焉地假装翻着书。宫娥将人带到,便自行退了出去。
阿狸再次见到瑞,颇有些局促忐忑,低着头不敢看他。
瑞看到做了宫女打扮的阿狸,却觉得让阿狸做这宫婢是自己做的最糊涂的一个决定。这么多年过去,阿狸的样貌与初遇时相比竟然丝毫未变,唯一能让她看上去有些不同的,便是穿衣打扮,可偏偏这素面朝天并不华丽的小宫娥妆扮十分显小,再加上阿狸自己绾发显然手艺不精,将头顶两侧发髻绾成了一大一小,一时间瑞竟然看得愣了,他瞬间想起曾经山洞中那个天真而不擅绾发的阿狸,心脏竟然又不受控制的拼命鼓动起来……
察觉到自己至今仍然会被阿狸迷惑,瑞暗自恼怒,他眉头一皱,呵斥道:“傻站着做甚?不知道侍婢职责?”
阿狸想了想——自己确实不知道此刻该做什么——轻轻摇了摇头。
只听瑞道:“你先去为朕沏一壶茶来。”
阿狸对着瑞身子一福,便转身沏茶去了。
不一会儿,阿狸沏好了茶,低着头,双手为瑞捧上茶碗,瑞接过茶碗轻啜了一口,又皱着眉呵斥,“你不会沏茶?这水这么烫,让朕如何饮得?”
阿狸一言不发——这刚煮开的水一时半会儿也凉不下来,看来只能下次提前备好些凉水,和煮开的热水兑在一处,或者提前煮开后,沏上茶稍微等凉一凉再奉茶……
瑞见她没有反应,不知她只是在想下一次如何能做得再好些,只以为她在沉默对抗,冷笑着说:“你可还记得曾经对朕立的誓?”
阿狸茫然抬起头,眨了眨眼睛,不知道他所指为何?
瑞继续说:“你曾经应允过朕三件事,但朕想你这绝情之人,必不会记得,今日便提醒你一下。这第一……”
瑞一提,阿狸便想起来了,曾经在山洞中她对着他立过三个誓言——第一,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只听瑞说:“朕让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第二……”
第二,无论我去哪里,你都要跟着我,没有我的允许,不能轻易离开我。
“无论朕去哪里,你都要跟着,没有朕的允许,不能轻易离开。”
第三,你既然跟着我,就得服从我,不能违背我的命令。
“第三,你要服从朕,不能违背朕的命令”
这三条,你既然答应了,就不得反悔。如若反悔,我可不会轻易饶了你。
瑞冷笑着说:“这三条,你当初已然答应了,如今却反悔了,当料想到朕必不会轻易饶了你?”
阿狸默不作声,洞中岁月,遥不可及,物是人非,恍如隔世……
只听瑞继续道:“日后你就做个低阶宫婢,去王后殿中侍奉,你若是不懂得怎么伺候人,朕给你三日,好好学学,三日后,若还做不好,便领罚吧。”
阿狸依旧一声不吭。瑞有些不耐烦,“今日你先从伺候朕和王后用膳就寝开始。下去吧!”
阿狸默默退出了内殿,伫立在庭院中。
这一处行宫殿阁她是如此熟悉,几乎每一处都留有她斑驳记忆。睹物思人,难免伤情。而曾经沧海,她失去的已经太多太多。如今,她再没有任何神使使命需要去完成。她永远理不清和瑞的这份情意到底算什么?可无疑,他和小宝都是她的家人。
虽然和曾经规划的大相径庭。但总算她能够回沛了。不知日日跟在王后明华身边,会不会有机会再见到小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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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华万万没想到,瑞御驾亲征去了闽后,大胜归来却带回了阿狸。
如今她与阿狸之间,已经不仅仅是瑞帝和太子之位均被夺的仇恨这么简单了,兄长南宫楚容之死也必定与她脱不了干系!
辰王崩逝之后不久,明华便得到消息——辰国几乎满朝皆知,她的阿兄病逝之前,曾与神使阿狸在宫外秘密相会了好一阵子。她阿兄的贴身侍卫与宦官都亲眼目睹,他最后那夜与阿狸私会之后,身体极为不适,此后阿狸消失在了辰国,而她阿兄一个多月后突染恶疾而亡,还带走了王嫂和太子!王兄身体一向康健,若不是阿狸使了手段,他又怎会突然崩逝?
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明华暗暗下了决心,要找寻合适时机,不动声色,除掉阿狸。
晚间,明华与瑞和他们的一对儿女轩辕捷轩辕菱在明华殿中用晚膳,婢女阿狸在一旁为众人布菜。
轩辕捷和轩辕菱都不时偷偷瞥一眼阿狸,两个孩子觉得自己此生还未见过如此美丽之人。阿狸用玉箸将菜夹入他们碟中时,对他二人微微一笑,引得两人一阵脸红耳热。
轩辕捷心情则更加复杂一些。他年纪虽小,却继承了父母全部的机警和聪敏。他自懂事以来,便知自己原应是嫡长子,可却横空出世了一位神女阿狸与父帝梦合而出的神子轩辕泽,成了他的兄长,更夺了本应属于他的太子之位。而她的母后自他幼时起便落落寡欢。
父帝很少看望母后,母后因此常常搂着自己悄悄落泪,母后说,父帝对神使阿狸十分不一般,虽没有给她任何名分,心中却对她惦记得紧。父帝倒是不常关心这位泽阿兄,可他却直接把太子之位给了他,近些年,更是让年纪尚小的这位太子,直接掌权,代理国政了。
母后日日讨好父帝,可父帝却始终对母后不甚上心的样子,轩辕捷十分替自己的母后难过,幼小的心灵不敢怨怼自己的父王,只得跟着母后一起,悄悄记恨起这母子两人来。
此前数年,听闻神使与父王决裂,出了沛国王宫,母后终于开心了一些,可此次来到清阳山,第一夜母后便抱着他痛哭,他问过后才知晓,原来父帝竟然从闽带回了这个阿狸,还让她成为了王后侍女,此后只怕要日日相见。
神使离宫时,他年纪小,对她没任何印象,此次倒是头一回见到她,她和自己想象的十分不同。他以为母后口中的这个“妖女”应是妖艳邪魅,淫乱放荡之姿,却没想到她身形窈窕,貌若少女,看上去也不似奸恶之辈。她真的是母后口中形容的那个“妖女”么……
阿狸这一夜直到伺候了帝后入寝,都没出什么纰漏,
但瑞还是当着她的面,对明华吩咐道:“这婢女若是不听吩咐,或者犯了错,王后可以交予宫正司,该罚便罚。早年间,神使出宫时便已然放弃了神使职责与身份,如今也只是普通宫女罢了。”
阿狸只低头听着,没什么表情。
明华思忖,瑞帝虽如此说,万事还是小心为妙,只淡淡回道:“臣妾遵旨。”
阿狸对于明华,又是另一番心思。出于对南宫楚容的诸般愧疚,她服侍明华也发自真心实意,算是为自己赎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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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不是瑞帝格外开恩,阿狸此次作为王后侍婢,也跟着上了中山山顶祭拜。她虽不够资格上前,只能远远离群,立身在后面,却不仅看到了已经长大了许多的小宝,更是见到了诸多多年未见的熟悉面孔——
宗穆唇上的两撇八字胡髭还留着,下颌更添了一缕短须。自从做了纪地藩王,他沉稳了许多。她想,也许她再也见不到那个嘻嘻哈哈,带着一脸谄笑,喋喋不休的宗穆了。可在她心中,宗穆仍旧是宗穆,无论他变成什么样,她相信他本性不变。
祁国也已不复存在,领土早早被纳入了纪的版图,曾经的祁王端康和桁亲王,如今祭拜,只能立身在宗穆身后。端康一头灰发,桁亲王两鬓也已经染霜。但观他二人模样,倒似更加心宽体胖,一脸悠哉。听说沛之纪吞并祁,未损一兵一卒,只稍稍排了排兵演,将火炮摆横一列,祁王便举了白棋。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祁国朝臣多随祁王,平日朝政不甚上心,玩物丧志,但三寸不烂之舌能把死人说活!这些善于阿谀奉承之人虽然对属下常常欺凌,但面对强大对手,往往最是胆小。祁王还在犹豫之际,朝臣日日上奏,说纪祁本是一家,百多年前生生划为两地,许多百姓常年亲眷骨肉分离,如今若是能两地再并为一地,百姓团圆,合家欢聚,乃是祁王一大善举,必能流芳百世!
雪嫣和素棋已经今非昔比。辰王和太子双双病逝,雪嫣之子竟然成为了辰王唯一存活的儿子,顺理成章,登基称帝,只是年纪还未及弱冠,雪嫣垂帘听政,做了太后。她与素棋自微时起便在一处,一路走来,同甘共苦,相互扶持,情堪姊妹。素棋已是太妃,生有一女,也在伏身跪拜。
经过了数年,宇文桑也已登基,做了宋国国君,他身后立着一个颀长身影,正是阿卓,他绯袍高冠,早已男装示人,众人只知他是宇文桑的近臣宠臣,只有为数不多几人知晓他们真实的关系。宇文桑相较他的父王和其他众兄弟们,可谓智计无双,却又宅心仁厚。最关键之处,是他背后有疆域广阔、经济军事都无出其右的大沛撑腰。秦禹允诺,待宇文桑将两只宝匣送回之时,便释放宇文缦归宋。但秦禹未告知宇文桑,宇文缦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她已经被处以幽闭之刑,此刑之下,孕宫脱落,此后再无可能生育。
最后是阿木汗、涅赤、阿布莱。再见到几人,阿狸眼中隐有泪光,她忆起曾经在辛国的岁月,她与这三人之间的种种机缘,扯不断,理还乱。当然,最令她感伤的仍旧还是合不勒。可他早已经不在了……
正兀自感怀往事,突然一个有些稚嫩的声音在她身侧响起,她低头一看,恰是紫霄。
“我知你今日会在山上,故而来见你最后一面……”,紫霄淡淡道。
阿狸有些怔怔,原来这竟然会是她与紫霄的最后一面了么?看来她此去,永不会再上清阳山了。
“紫霄,有时我觉着,也许这一生我最亏欠的人是你……”
紫霄微微一笑,“大可不必!小道孑然一身,无尘缘牵绊,反而逍遥自在。比起你们,我从未得到,自也谈不上失去。没有失去,更谈不上苦痛。你失去的可比我多多了。”
阿狸觉得紫霄说得有理,只微微颔首赞同。她突然想起一个问题,怕错过今日,此后再无机会开口问了,“经历过这么多,我曾有一设想,恐怕也只有你能解惑。我若是用这时空转移的机括,回到我当初初次降落在北山时的那栋茅屋之中,会怎样?”
紫霄斜睨了她一眼,带点并无恶意的讥嘲回道:“你以为你未曾这么干过?你以为你在我霄云殿地底下看到的那些预言真的只是万重幻境么……”
阿狸一愣,转瞬摇了摇头,“原来我竟然已经试错了这么多次……可这一次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有任何长进……”
紫霄淡笑:“起码这一次,你咬牙坚持到了今天,没有再半途而废,回到那个劳什子茅屋中。彼时彼刻,北山你初降之地,乃是‘元点’。但你一旦返回‘元点’,你曾经千次万次的记忆都会归零,如同重生,如同婴儿。你仍旧会遇到该遇到的人,只是每一次根据你的选择不同,结果也会不同罢了。”
阿狸淡笑,“谢谢你解答了我心中最后的疑惑。我如今总算是完成了神使使命,后面我可以随心所欲些了吧。既然是最后一次见面,你要保重。”
“你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