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队越靠近南圻,这种洋溢着自由气息的村寨与部落越少,逐渐有些城郭出现,其间景象却如人间炼狱,到处都是奴隶——死的或者活的。
商队下了船,在通往南圻的主道两旁,立着无数根木桩,每个木桩上都吊着一个被扒皮削肉的死人。这些人有的还鲜血淋漓,当是刚死去不久,有的却已经露出森森白骨,乌鸦鹰鹫停在木桩上叼食着残尸,阿狸看到一只乌鸦正好从一个没了脸皮的尸首上叼出一只眼球,感到一阵难受。
在这大道中间,则有无数被铁链木枷束缚了手脚的奴隶被草绳结成一队,他们衣衫破烂不堪,赤脚走在路上,手脚身体上都不免有斑斑血迹,双脚走过的地方都留下一道道血痕,鲜血迅速和脚下的尘土搅拌在一起,变成紫褐色的血泥,无数血泥把路都染成了酱紫色。
奴隶的伤有的是被打出来的,有些是被铁链木枷或者地面上的各种异物硌出来的。长长的队伍中每个人都面如死灰,无数被拖动着的铁链发出金属摩擦地面特有的“哗啦啦”“哗啦啦”的响声。面孔最生动的是旁边身着甲胄的浓眉阔脸的军官,他手中扬着皮鞭,将他们像牲畜一样向前驱赶。立在两旁木桩上的无数死尸,似乎在提醒着这些奴隶,他们反抗的下场就是这样的。
一个十三四岁模样的男孩骤然倒下,影响了队伍行进的速度,军官威风凛凛地冲上去大声呼喝,扬起手就给他身上重重地来了一鞭子!男孩孱弱地抖动了一下,却根本没有力气爬起来,军官再次高扬起皮鞭,准备再给他来一下的时候,阿狸甩开阿松阻挡她的手,冲了上去,她伸开双臂,挡在军官前面,军官一愣,阿松已经赶紧走上来,脸上堆着笑容,给军官递上了一块金饼……
军官容色稍霁,颠了颠手中金饼的份量——大约有十两——满意得揣进了怀中,即便如此,也不能轻易饶过他们,他一脸倨傲的盘问,阿松拉着他到一旁去说话,出示了商人的过所路证,证明自己是来闽国行商的商人。
阿狸趁着那边讲话的功夫,迅速扶起了孩子,看他脏兮兮的脸上身上都有不少伤痕,她悄悄将一小瓶伤药塞进他的手中。男孩抬脸儿看着她,眼神中露出感激,更有一种少有的坚毅之色,让他一张小小的长方脸,格外显得成熟。他站起身,没有开口道谢,只是将自己脖子上一条菱角形镂空木雕项链摘下,送给阿狸。这小小的木雕项链造的十分精巧别致,镂空的木雕坠子中还能看到一个小小的圆木球在里面滚动,阿狸默默收下,把它套在了脖子上,孩子慢慢站起来,似乎恢复了一些体力,默默站好在原地。
那边军官也已经盘问完阿松,回到了队伍旁边,经过阿狸时,狠狠瞪了一眼这个奇丑无比的女人,嘴里振振有词,似乎是在咒骂她。
阿狸根本不看军官,只皱着眉看着这支奴隶队伍,里面全是年龄不一的男子,十人一组,百人一队,队伍延绵不绝,根本看不到头。
阿松走过来,立身在她一侧,说:“这些应该都是叛乱的奴隶……。如今闽国越是靠近都城的地方反而越乱,后面的路你不用跟着我走了。我安排你尽快回沛国吧。”
阿狸却说:“我暂时不打算回去了。我想留在本地继续研习医术,阿松哥,你看看如何帮我安排吧。”
阿松略微沉思了片刻,知道劝阿狸也劝不动。他从商队中指派了邱老五和邱老六,吩咐他俩护送阿狸去附近最大的一个村寨干勒寨,那里的老族长原是巫师,颇通医药,也是商队的老熟人,阿狸若是想留下继续钻研医理,此处村寨相对安全。邱家兄弟又精通当地语言,万一遇到语言不通时,可以协助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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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老五邱老六带着阿狸来到了干勒寨,这村子和阿狸以往宿过的村寨相比,规模颇大,其实是三五个村落聚集在了一处,大约有上千户人家。而族长擅蛊擅毒也能行医,于是以他所居的吊脚木楼和祭台为核心,村民和村落都逐渐聚集在了一起。
老族长热情招待阿狸三人在自己家中安置。闲聊之中,阿狸得知他五十九岁年纪,家中除了老妻,还有三儿两女,三个儿子和大女儿都已经不在身边,最小的女儿阿朵年过二十却还未出嫁。阿狸问了原因,才知道她被迫留下照看母亲。族长的妻子有眼疾,日渐严重,又因为年迈失调,身体孱弱,总是躺在床榻上,不仅家里的家务事难以照顾,还不得不把自己闺女留在身边伺候,婚事也被耽误了。
阿狸不禁想起自己曾经在纪国的日子,那时她专门学习和研究过治疗眼疾的方法,这么多年过来,也随着秦禹研习了如何诊脉断病,开方制药,如今记忆犹在,只是需要她治疗的人却已经逝去了……
念及阿熠,阿狸喟然有感,她对老族长说:“我想试试帮族长夫人把眼睛治一治,可惜我医术不精,但保守一点,当不会有大的差池,不知族长可允许?”
族长自己虽也行医,但更多是偏向巫蛊和用毒解毒之术,多年来对妻子的眼疾也试了很多方法,却不见什么成效,如今换个人换个方式医治也未尝不可。他点头答应了。
阿狸进到里屋中,老族长向躺卧在床榻上的妻子说明了来意,他的妻子点了点头,阿狸便上前,拉过她的手腕号脉,感到她脉弦细弱,她又查看了族长老妻的面色、舌苔、和眼睛,见她面白而舌红苔少,两眼内有些浑浊白斑,是极典型的圆翳内障,问诊则称,她时感头晕目眩,腰膝酸软,又畏冷,进而判症为肝肾亏虚型目翳。
阿狸开了枸杞、菊花、熟地黄为主药的方子,但告诉老族长,此病若想痊愈,必须用金篦术,但眼下既没有金篦,又没有枸杞,更重要的是,阿狸并没有真正操作过这项金针拔障之术,最后她决定先以针灸手法,调理顺畅气血为主。她又画了金篦的图样给邱老五,让他无论如何,先将这手术工具找来再说。
取睛明、攒竹、、合谷、足三里等穴为族长老妻针刺,如此治疗了三月,他妻子虽然仍然视物模糊,但头晕耳鸣,腰膝酸软等症状却明显好转了,这目翳之症也不再继续发展,他们的小女儿阿朵虽然还是不能完全脱身,但总算比先前负担减轻许多,也终于有些空闲,能去和她的情哥哥阿扎幽会了。
阿狸认真跟着族长钻习医道,同时日日跟在老族长身边,从旁协助他行医。老族长感念阿狸照料医治自己的老妻,更发现阿狸比自己的儿女们更能继承自己的衣钵,他耐心教导她辨识本地药石草木,渐渐拿阿狸当作了半个女儿和一个徒弟,毫不保留地将自己全身本事也倾囊相授了。
阿狸早年在星舰所学医理根基牢固扎实,她此时再次沉下心来认真学习,突飞猛进地成长,不出两月,已经全面掌握了南地药材的各种特性,此前她所开药方中枸杞、地黄两味药南地不产,但此处盛产石斛,她故将药方改为以石斛、天门冬为主。以此方配合针灸,又治疗了三月,族长妻子逐渐能下榻走动如常,除了因目翳引起的眼盲还在,其余都已和正常人一般无二了。
日月如流,阿狸能够辨识和灵活运用的药草渐多。大部分疾病,她都能因地制宜,就地取材。她又逐渐融会贯通,将针灸、秦禹所教之医理,与族长所教之蛊术与毒理有效地结合起来。她将这些行医的心得体验,实验笔记以及病例案例,按不同病症归纳汇总,编纂成书册,不到半年的功夫,已经有不厚不薄的一本医书问世。
经过了一年多的时间,阿狸的医术愈精,早已经能够独立坐诊,她为贫苦之人看病,很多时候只取很少的诊金,有时甚至分文不取。附近几个村寨中,有不少人受过阿狸的恩惠,众人不知如何感谢,有人提议,有物的捐物,有力的捐力,一两月不到的功夫,众人就齐心合力为她单独打造出一座木楼作为她的居所和医馆。木楼落成的那一日,邱老五按照阿狸的吩咐,将一块牌匾悬起在大门上,上面用北地语言写了三个字——济世堂。
此时,阿狸觉得时机已至,她除了继续为人治病和编纂医书,也开始实践使用金篦金针的手法。起初她用剥掉壳的龙眼找感觉,很快发现此法不通,后来她与寨中人商量,凡是猎户猎得野兽,或者村寨中杀鸡宰羊,这些鸟兽的尸体都会先送到阿狸的医馆,让她试针。
用了此法,阿狸虽然找到了针刺入眼球的手感,并能够把握这个环节的入针尺度,可毕竟最重要的拨除内障的步骤却完全无法实践。终于有一日她见寨中村民养的一条老犬眼中也有浑浊白斑,她与这犬主人商议后,将老犬抱回了医馆,在邱老五的帮助下,为它施了金针。
第一次施术,并未完全成功,但留下的伤痕极小,老犬在阿狸精心照顾下,很快便恢复了。阿狸迅速回想施术步骤和过程,察觉自己失败的主因是入针之后,这内障虽然被拔下了,但之后却又浮起复位,但自己急于缩短施术时间,竟然没察觉就用帛布给老犬封了眼。
自省过后,阿狸又试了一次,这一次她的操作比上次更为熟练,施术十分顺利,最后当她拆掉老犬眼上的封布后,这老犬的双眼恢复了光明。
阿狸开始和邱老五邱老六一起,在上山采药时到处搜寻得了此类眼疾的动物,阿狸用意念控制野兽的能力发挥了巨大的作用,没过多久,又十分幸运的找到了两只——一只山鼠,一只野鹿。不久之后,这两例手术,也都以成功告终了。
阿狸充满了信心。但毕竟仅依这三次成功就给人施术,还是有些冒险,阿狸只得先询问族长老妻的意见。老妇人毫无犹豫地点头了,一是她此刻十分相信阿狸,此外,她真心觉着,若是一直目不能视,活着也无甚生趣,还会连累小女儿一直不得出嫁。她宁愿死,也不愿再拖累家人了!
阿狸做了充足的麻醉和煮针的准备,不停安慰患者不要紧张,她端坐在病患身前,十分镇定地先行钝针,使病患眼睛不随意转动,之后迅速地放针,按照金针拔障八法的审机、点睛、射复、探骊、扰海、卷帘、圆镜、完璧,顺利精准的完成了金篦术。封眼之后,阿狸又亲自煎了一副汤剂作为术后调养。
如此过了数日,到了解除眼封的那一天,阿狸亲自拆剪了缠绕的布条。族长的妻子睁开眼睛,使劲眨了眨,缓解适应了一阵之后,终于笑着对阿狸、老族长、还有女儿阿朵点了点头,她向家人宣告复明的喜讯,族长欣慰地流下了老泪,而阿朵则激动地拉起了阿狸的手,将她亲手为她缝制的一件衣裙交到了她手上。
岁月流转不居,医馆中每日人来人往,全是络绎不绝前来找她求医问药的患者。医馆的声誉愈隆。阿狸一个人完全忙不过来,有时老族长和阿朵无事,反成了她的助手,在她的医馆中帮衬。邱家兄弟因为一直帮着打下手,早已经能独立辨识大部分草木,制作草药,他俩又帮着阿狸整理誊抄医书。如此又过了数月,除了附近村寨,医馆中又多了不少远道而来的病者,由于阿狸看诊治病可以分文不取,逐渐也有一些暴动中逃跑作乱的奴隶出现在村寨里向阿狸求医问药,寨子中的村民和邱家兄弟,虽然都默默选择睁一眼闭一眼,可也都在忧心,阿狸若是给这些叛乱出逃的奴隶诊治,一旦被闽国的任何官员、贵族或军士知晓,只怕会横生祸端。
阿狸却好似毫无知觉,只要是病人,她都来者不拒,不论身份贵贱,一视同仁。这效应就如同滚雪球,一传十,十传百,来找阿狸医治的奴隶越来越多,阿狸忙的不可开交,病者经常还要排队等上几日才能见到这医女的面。
随着阿狸手上积攒的病例越来越多,她的医术迅速精进,所着的医书也已经是厚厚的一册。邱家兄弟更是忙完采药,忙病人,忙完病人,又要忙整理医书。三人常常废寝忘食地忙碌了一天之后,晚间合衣就累倒在了榻上,沉沉睡去。但第二日一早,公鸡一叫,三人又匆匆起身,继续忙活。
到了第二年七月之时,阿狸的医书终于大成了。她脑中不时浮现那些惨死在木桩上,以及更多还活在悲苦之中的奴隶。正因亲眼目睹了这人间的惨状,两年多以前,她才陡然想起了自己的使命和预言,也立刻决定要留在闽国。
也许她曾经一度变得懦弱,更无力阻止战争与杀人,但到了今日,她察觉到那些大大小小的预知,或早或晚,都仍然在一一地发生和兑现。
来到闽国是她的命运,完成这部医书,让它能长久流传于世,是她最后一个使命。如今医书已成,她需要做的,只不过是继续留在这里,等待命运将她引领至那个有资格接收这部医书的人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