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只鹦鹉在翠居院中大门的茅草棚顶上呆站了三天,没有人关注,更没有人在意为何这两只小鸟一直傻站着看天。只有那只雪白的猫咪,似乎一日没将这鸟儿扑杀在自己爪下,就一日还要惦记着它们。可惜它发现自己根本爬不上去这道竹篱围墙,只能绕着大门前后走来走去,时不时抬头望鸟,表情却比望天的傻鸟儿生动很多——焦躁、渴望、还带点凶狠和求而不得的恼怒。
容王带着护卫,踏着月色而来的时候,已经是亥时。万物俱寂,连鸟兽都休憩了。白猫在大门口看到来人,终于撇下了两只鸟儿,十分讨好地跟着容王进了竹屋内。它在他身后不停喵叫,等他停下来了,又用头蹭他的脚。但容王却丝毫没有要搭理这白猫的意思,他的眼睛穿过垂落下来随风轻动的层层纱幔,望着那后面隐隐约约出现的一道靓丽的身影——
无数熊熊燃烧着的烛灯下,她穿着那件艳丽异常的绣着百鸟图的织锦罗袍,罗袍由于是翠鸟的羽毛织就,在闪耀的烛光中熠熠生辉。但那穿着罗袍的人却更加璀璨夺目——她又一次盘上华美的灵蛇髻,在髻上插了那支銮金穿花戏珠步摇。她的面容艳丽,桃花一样的粉面上,眉如远黛,朱唇似血,额间那枚小巧而艳丽的红色花钿,更趁着她肤若凝脂,目若流星——一切都是那一年他悄悄带着她出宫时的样子。
他急切地走过去,难言此刻心中的兴奋喜悦,只一把抱住了她。怀中美人轻轻挣开了他的怀抱,只说:“陛下莫急。漫漫长夜,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容王不理,一把抱起她走到了榻边,解下自己的佩剑放到床头,又脱去外袍。所有的仆从侍卫早就识相地退了出去,阿狸的神色有些惊惶,她颤抖着声音说:“陛下,可否先熄掉几盏烛灯……”
话还没说完,白猫突然也一跃上了床榻,硬是横亘在容王和阿狸之间,容王一恼,使劲揪起白猫就想将它扔出去,白猫突然吃痛,也十分不好惹,竟然凄厉地叫了一声,露出锋利的爪钩,狠狠抓了容王的手,容王手背上立刻出现了三道血口,汩汩地流血。
这一痛,倒是让容王不得不停下了,阿狸拉过他的手,看了看这三道血痕,赶紧唤人进来,拿了些药膏给容王。这猫抓的极狠,阿狸用白绢捆着伤口按压了许久,血才算将将止住了。宦官抓住了白猫,拎着它的脖子走到容王面前,正要狠狠惩罚这畜生,容王却摆了摆手说:“朕怎么能和一只猫计较,你们把它放到屋外去吧。不要让它再进来!”
宦官又拎着猫退出去了。容王定了定心神,和衣躺倒在榻上,搂过阿狸趴在他怀里,两只手臂紧紧拥着她,喃喃道:“阿狸,这次你可是真的想好了吗?”
阿狸不作声,容王只觉得怀中的人仍然在轻轻的颤抖,此时已经是秋末,天气有些微凉,他以为她只是冷,赶紧拉了锦被过来将两人都盖住。
转而又想起方才阿狸说觉得屋内太亮,恐她是因为害羞,起身去将大部分烛灯一一熄灭了,才又回到榻上躺好。
阿狸只觉得自己心跳如鼓,万分紧张,不自觉地猛吞着口水。
容王将她发髻上的步摇先取了下来,放到一旁,又轻轻摸索着将她的发髻半解了,在黑暗中,她的满头黑发披散下来,不知是不是错觉,容王看到她黑色的头发,和她雪白的脸颊,还有她漆黑的星眸一样,都闪动着一抹幽光……
容王轻轻地俯下头,吻过她额间的花钿,又吻过她的眼睛,鼻子,最后是她的嘴唇,他的轻吻逐渐加深,舌头卷着她的唇瓣,突然之间,只觉得自己舌尖迅速发麻,喉咙发紧,从喉咙往下,毒性迅速蔓延到了脏腑,他的心脏猛烈的收紧,一阵阵绞痛,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面上滚落,他的生命在迅速消逝……
阿狸惊恐地向后退,容王死死盯着她的眼睛,里面有无数惊愕、困惑、和不解,但瞬间似乎又变成了了然,他的脸色迅速变得青白,即便没有什么灯火,阿狸也看得清清楚楚,这是一张濒死之人垂死挣扎时极其恐怖又悲伤的脸。他伸出双手,阿狸以为他要伤害自己,没想到他只是用尽力气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似乎在说——别怕。
阿狸长大着嘴,在各种惊恐不安和愧疚之中,她的眼泪滚滚而下,她迅速拔出了容王的佩剑,一下割破了自己的手腕,将汩汩流出的鲜血灌进了容王的口中。容王猛喝了几口她的血,但她又突然想起阿历,深恨自己做事竟然如此拖泥带水,豪不狠绝果断!她愤然将手抽离,奔出了竹屋。外面一众宦官侍女侍卫都惊讶地望着披头散发,满目泪痕,又手腕流血的这位神使。一瞬之后,宦官和侍卫均反应过来,有人过来拔出刀,控制住了阿狸,有人冲进竹屋中去查看容王。
阿狸只觉得万念俱灰。她抬头看了看天,那里闪烁着无数星星,正像当年在小邑行宫中,在那处摘星池里,她仰面看到的一样……
今夜她彻底失败了。到了这一刻,她终于发现,其实她根本无法亲手杀死任何一个人。她不知道这是善良,还是懦弱,总之,当她看到南宫楚容濒死挣扎的样子的时候,她心软了。这也注定是她唯一的一次毒杀他的机会,可她没有做到自己以为的那样狠绝……
片刻之后,南宫楚容披着衣袍,被宦官扶着从竹屋中摇晃着走出来。阿狸根本不敢回头看他,她任由自己的手腕淌着血,想着自己最好就这样流血过多昏死过去。或者南宫楚容也可以一句话告诉这些侍卫,自己毒杀容王未遂,如果侍卫能用手中的刀给她一个痛快,她也能够接受……
但容王一句话都没有说,他只是被宦官和侍卫们簇拥着登上了自己的轿辇,所有人都跟着容王撤走了。他没有再回头看她一眼,他像对待那只猫一样,轻易地放过了她……阿狸独自呆站在如水的月光下,由于失血太多,突然感到一阵昏天黑地,终于晕倒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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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狸在一辆颠簸地马车上醒转过来,阿松在她的身边,正将一块湿帕盖在她的额上。阿狸有些恍惚,这情景似曾相识,很多年前他也是这样护送她去清阳山的。
阿狸苍白着脸色,低声道:“我失败了。”
阿松却笑了笑,十分肯定地说:“你也不算失败……”,
阿狸猛然起身,额上的湿帕跟着掉下来。她看向阿松,面露重重疑惑惊讶,似在询问他——你为何说我不算失败?
阿松说:“此事说来话长,你失血过多,这一路上你先好好休息……”,
阿狸催促阿松道:“你不把话说透,我如何休息的了?”
阿松却坚持不吐露,他缓缓开口道:“等再过一小段时间,你自然都会知道。此刻我却不便提早告诉你……其实义兄早猜到你恐怕到了最后会下不去手,他叮嘱我,路上多劝劝你,若是你提早放弃了,我就立刻带你回沛国。我起初还有些不信他的判断,结果我们在竹屋外等你的信号,整整等了两个月,你若是真敢,早就可以动手了。我看你到了一个月的时候还没动静,我就觉得你一定是动摇得厉害,所以最后你没能毒杀他,我也不太意外。阿狸,你生性善良,你真的以为一个习惯了救人的人,突然就能下手去杀人吗?如今,你什么都不要想。等待结果就好了。”
阿松一番话说得在理,但也含含糊糊,对于阿狸的疑惑则丝毫没有帮助。可阿松有一句话说的对,她既然无法下毒手,那么此刻着急知道这个结果,到底是希望他已经死了?还是希望他安全无恙呢?矛盾的情绪梗在心口,还不如不再追问……
阿狸叹了口气,突然想起阿香和阿龙,问道:“那我们此刻是回沛国的路上?阿香和阿龙呢?他们还在辰国?”
阿松脸上有一丝无奈遗憾,但似乎也有些开心和幸福,他说:“他们也已经踏上归程,应该在回闽国的路上了。”
阿狸见阿松情状,估摸着他应该和阿香发生了些什么,不禁一笑,“阿松哥,所以我不在的这两个月,你和阿香的好事可是成了?”
阿松脸上一红,竟然露出些羞赧之色,让阿狸恍然觉得多年前那个渔村少年又回来了。他笑着点了点头。
阿狸却又皱起眉头,“你为什么让她独自回闽国了?那你们以后……”
阿松嗟叹,“我也想留住她……可她如今是圣巫女,并不真的自由。她此次也是奉命来的辰国,如今任务完成了,她自然是要回去的。你不知道闽国的规矩,圣巫女这一生只能侍奉闽王,不能婚嫁。这件事我也没有办法……”
阿狸低头沉吟不语,过了一阵,她才开口道:“阿松哥,我最近多了很多领悟。其中一样就是不要太受那些还没有发生事情的束缚。你所有的开心,都只在今朝,不在来日……你和阿香既然已经在一起了,既然不能天长地久,难道连眼前都不好好把握吗?百晓门在闽国肯定也有暗桩,你应该去闽国找她……”
阿松听到阿狸这么说,感动之余,心中也鼓起了些希冀和期待,他很想即刻就奔赴闽国,可阿狸怎么办?
阿狸似乎知道他在犹豫什么,她软言鼓动他道:“你不用担心我。我原本以为自己永远回不去沛国了呢。如今我还能活着,已经是意外惊喜。我们就先改道去闽国,等你到了都城,再另派一支商队护送我转海路返沛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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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支商队满载着各种货品,从辰闽边境处通关,向着闽国的都城南圻进发。商队一路收购着闽地特有的象牙、玳瑁、犀角、香木等特产,一路听到消息说,闽王终于刚刚平息了一场奴隶的暴动,而辰国的军队也陡然停止了数年间未曾止息过的对闽国的滋扰和侵犯,只派了少数军士不时勘查驻守着已经夺取的闽国的荒林荒地,不再有任何重大的军事行动。
阿松从飞鸽脚上的信筒中取下纸条,看了眼上面的内容,又看了眼正专心致志正向着船外欣赏风景的阿狸,将布条揣进了袖笼中——辰王已逝的消息,于她而言不知算好算坏?其实她知不知道也无所谓了……
闽国的风土人情,山峦景色,都与它国极为不同。此刻,阿狸和阿松正搭着一艘画船沿江而下,这一段走水路,一是快,二是安全,三是阿松也想让阿狸看看不一样的景致。
只见两岸奇峰罗列,怪石嶙峋,一片薄雾细雨之中,青山绿水都显得若隐若现,和北地常年积雪完全不同,这里即便是冬季,也仍是叠翠一片。如今已经是年末,但闽地看不见一丝白雪,永远看见的都是丛林茂密,绿水迂回,他们一路行来,满眼看到的都是绿——绿色的山、绿色的树、绿色的江、绿色的溪,只有不时见到的盛开的繁花和各处村寨中舞蹈着的男男女女,能把她从这绿色的汪洋中解救出来。
阿狸在这一月之中,又长了不少见识。先不说那些他们穿越过的茂密雨林和此刻奇峭秀丽如屏如画的山水。更让她感叹的是这边的民风。她一早听闻闽国民少山多,百蛮杂处,其地荒僻,常有烟瘴,其民又野蛮,叛顺无常。这些确实也不假,但这自然原始的风貌,也滋养出淳朴又彪悍的子民。
这一支商队,每晚都宿在当地部落村寨,这些村寨部落大多贫困,很多家族聚居的茅草木屋残破不堪,男男女女衣着简单粗陋,一日三餐不继,但每当商队经过时,族长都邀请阿狸和阿松在自家居住,他的妻子儿女捧出家里最好的吃穿来招待,临别时,阿狸想要留下些银两,也都被婉拒了,反而阿松若是留下些盐巴糖果等小货品,村长村民们都不推辞,开心的收下,但第二日一早送行时,必定又会准备一些还礼。他们收购的那些象牙犀角都价值不菲,但就算明摆在这些村民面前,也无人偷窃觊觎,顶多有小孩子好奇地上去摸一摸,但也被母亲呵斥着拉走了。
闽地的诸多部落,习俗穿戴迥异。有些部落的男子,会绣面,或绣脚绣臂,也有涂脸涂身的,还有些会镂金银饰齿,见到有这些黥面涂身饰齿的男子,阿狸起初还有些不习惯,但他们见到戴着面具面貌丑陋的阿狸也从不嘲笑,打猎获得的猎物和商队交换货品从不讨价还价,有时要是换一只鸡,还附送不少鸡蛋。阿狸渐渐习惯之后,倒觉得这些勇士脸上身上的几何图腾和彩色涂面,别有一股刚毅勇猛之气。
更多村寨的男女,和此处的风景一样,男子像山——有雄壮奇异之美,女子像水——有灵动秀丽之姿。而这些男女,几乎不被礼教束缚,只要彼此看对了眼,到了夜间,男子便可以去女子的屋中留宿。他们也许会长久的在一起,也许不会。但无论是否长远,这一夜的欢情和对他们对彼此的情意却都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