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灰蒙蒙的,乌云凝聚,时不时有滚滚闷雷声响起。
皇城上下,一片素缟。
百官陈列在大殿前,神色肃穆哀伤,低着头沉默不语,商时初和商宴、商烬等皇室宗亲站在最前面。
太后病重,所以国丧事宜交由礼部、容王与皇后共同打理。
宫廷之内,宿卫军与羽林卫看守住各个宫门,将各处出口围得水泄不通;高墙之外,容王的军队与上京边防戍提前关闭几处城门,不许任何人进出。
看似风平浪静的国丧大典,实际上却是柳后和容王两股势力的暗中较量,远处盯着他二人的大臣们面面相觑,互相在对方的眼中读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然后冲对方默契地点了点头。
让商时初觉得意外的是,一直到大典结束,柳后都未曾开口提过继位人选的事情,这让群臣疑云满腹,流言更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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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池宫。
厉媚妍站在芙蓉池前,手扶着白玉栏杆,满腹愁绪。
寒风拂过,广袖轻扬,若云雾笼罩着修长的身影,乌发如泼墨,缎子似的披散在肩上,除却满头珠翠,只简单的束起一缕用白玉簪子固定在脑后,青丝随风微微飘扬,听见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她转身望去,露出惑人心神的面容。
商时初走到她面前,抬手将她凌乱的鬓发捋到耳后,似水温柔被深藏在眼底,不肯叫旁人窥见半分。
“念念还没醒过来吗?”他问道。
厉媚妍微微蹙眉,摇了摇头:“没有,这已经是第五日了,烬儿一回来就去陪着她了。”
“第五日了啊……”商时初往前走了几步,与她并肩而立于芙蓉池旁,“这五日发生了太多的事情。”
“是啊,如今的局面,已经不是你和我能撼动的了,”厉媚妍看着商时初俊逸的眉眼,说道,“这一场博弈,柳睿锦从一开始就想到了今日的结局,她把每一步都算好了,甚至不惜把她自己,把柳家都算计进去。”
“阿初,我们牵绊太多,在乎的也太多,我们做不到她那般狠心绝情,也没有她那样的野心,所以这一局,我们也好,陛下也好,注定棋差一招,必败无疑。”
商时初沉默不语,许久,他苦笑一声,转头看向厉媚妍。
“兰秋姑姑已经将母后的意思尽数告知我了,阿妍,四日后我就要启程回衮州了…”声音微微一顿,他的眼睛染上些许的湿意,却还是对厉媚妍扬起温柔的笑脸,“阿妍,你同我一起回去吧,母后她答应了。”
闻言,厉媚妍按着白玉栏杆的手指微微泛白,眸中的光冷凝片刻。
“不了。”
良久,她拒绝道。
“为什么?”商时初睫毛轻颤,眼神微微一黯,“皇兄他已经……阿妍,你已经没必要继续困在这里了啊。”
她认真地看着他,娇媚的脸蛋上漾着柔和的笑:“这里从来都没有困住我。”
“什么?”商时初皱眉,不解地目光落在她的眼睛上。
“当初我入宫,一是陛下想要,二是为了保全厉家,保全你。我也曾心不甘,情不愿过,也曾反抗过,也曾认命过,从十七岁到现在,我在这里度过了我最好的年岁,最青春的时光,若有遗憾,肯定是有的。但……”她望向芙蓉池里薄薄的冰层,眉眼微弯,“陛下的手段虽然不光彩,可自我入宫他从未亏待过我。”
“他明知我心有芥蒂,不愿生下他的子嗣,却从来没在任何人的面前说过我的一句不是,他宁愿顶住一切压力将阿越过继给我,之后又将烬儿寄养在我膝下。”
“他也知道我不喜欢与别人勾心斗角,也不在乎他给的宠爱有多少,却仍旧在柳睿锦针对我的时候,站在我身前,毫无理由的袒护我,维护我,给我最大的权柄和爱护。记得有一次,陛下他在外出巡,柳睿锦抓到了机会磋磨了我一番,他回来后得知发了好大的火,柳家当时在朝为官的人直接被他贬谪十二三人,后来他再出宫时,不管远近都要把我带上。”
“阿初,我不爱他,从始至终我都不曾爱过陛下,但人心都是肉长的,他待我那般好,就算我不爱他亦不能负了他。”
厉媚妍眼神定定地看着他,话锋一转:“当年你既成全了我一次,那么如今,再成全我第二次可好?”
说完,她回头便朝听柳看了一眼,微微点头。
听柳会意,屈了屈膝,默默退下。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从他的脑中蹦出来,在看到听柳捧着一个金丝楠木的匣子走回来的那一刻,这种预感更加强烈了。
厉媚妍从听柳手中接过那个匣子,在他眼前打开,等那枚传国玉玺豁然出现的时候,哪怕是商时初,也瞪大了眼睛,震惊地无以复加。
“阿妍你……”
“这是陛下临终前亲手交托与我的,除此之外,还有一份诏书。”想到那诏书上的内容,她轻笑一声对商时初说道,“阿初,他到底是你一母同胞的兄长,他对你从未有过猜疑,可他做错了事,就是错了。若非他之故,你我不必到今日这般结局,但阿初,他就算做了再多的错事,他对得起大胤百姓,对得起祖宗基业,他确实是一个不可多得地好皇帝。”
厉媚妍从匣子中取出玉玺,双手奉上:“帝位未稳,柳氏野心太大,陛下将它交给我无疑是信任我,信任厉家,可是阿初,你是他的弟弟,天潢贵胄,你也享受了百姓的供奉,你对大胤,对天下黎民终究是有一份责任在的。”
“柳氏横行朝野,她是一定要推自己的儿子登上帝位的,等国丧一过,她掉过头来对付我的时候,我定是自顾不暇,”
厉媚妍把玉玺放在商时初的手上,看着他微微诧异地眼神,说道:“这东西在我手上,对我而言是个祸事,唯有你,阿初,它在你手上才能发挥它真正的效用。”
见商时初仍有犹豫,厉媚妍忽然跪下,商时初脸色紧绷,立马抱住她。
“我知道了,阿妍,你的意思我都知道了,你别这样。”
他紧紧抱着她,朝听柳示意,等听柳上前时,随手将玉玺放回去。
“我听你的,我会带着玉玺一起离开这里…”他深深呼吸,眸中含泪,叹了一声,释然道,“其实我早就猜到你不会跟我走的,只是我不死心,还想再问问你罢了。”
他抱着她许久,最后还是放开了她。
“阿妍,我走后,你要好好的。”他看着她的目光,满是不舍。
最终,厉媚妍将玉玺和诏书亲手交到他的手上,又亲自将他送了出去。
宫门边上,听柳站在她身侧,心疼地看着她。
“夫人为什么不跟容王殿下一块离开呢?你明知道留下来会没命的。”
厉媚妍摇了摇头,眷恋地看着商时初早已消失的背影。
“我走不了的,昨夜王府的人来报,阿娘她在爹爹的书房里吞金自尽了,”美目轻轻一眨,落下泪来,“其实爹爹的死讯传回来的时候,我一直就担心阿娘的情绪,心底隐隐有所发觉,却一直都不敢去细想,如今阿娘殉情,我反倒松了口气。”
她转身握住听柳的手,一边落泪一边说着:“起码之后的更加糟糕的事情,阿娘她都不必经历,起码我现在还能借着这个身份,保厉氏满门荣耀,保爹爹和阿娘,还有清洛身后风光。”
“那…夫人自己呢?”听柳哽咽地问道,她反握住厉媚妍的手,“夫人怎么不为自己打算打算呢?”
厉媚妍眨了眨泛红的眼眶,轻笑出声:“我自出生就尊贵无比,一生富贵荣华享受不尽,最大的苦难就是被逼迫入宫,可入宫后我得帝王独宠,我比任何人的地位都要尊贵,比任何人都要自由,我这一生,值了。”
听柳看着她的神色,哑然一笑,认真地点了点头。
许久后,她听见厉媚妍对她说道:
“听柳,该回去了,接下来还有很多事等着本宫去做呢。”
“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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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京城外的某处营帐里,商时初坐在桌案前,神色晦暗。
他想起自己被拦在宣慈殿外的那一日的夜里,兰秋穿着低调,深更半夜寻到他的寝殿。
“现今宣慈殿已经被柳后的人盯住,太后自顾不暇,她让奴婢把这些东西给您,希望殿下早日离开上京,回到衮州去。”
兰秋把太后交予她的东西一一呈给商时初,继续说道:“殿下也察觉了如今朝堂上半数官员,暗中支持的继位人选都是二皇子,更何况太后在朝中的人暗查到,江南柳氏已经有了异动,太后让殿下此时从上京撤离,一是保殿下性命安全,二是想让殿下暗中收集证据,拿下江南柳氏。”
“母后是谁,她怀疑皇兄的死与柳睿锦有关?”商时初盯着兰秋的眼睛,眉心一凝,“她怎么敢?”
“太后的确怀疑,但没有证据,所以这才让殿下您尽快离开上京。”兰秋抬头看着他,“从今日的局面看来,柳后与柳氏一族早有布局,可定远王已死,陛下崩逝,太后如今身体已经不行了,殿下若是继续留在这里,便是孤立无援,困死危局。”
“还望殿下尽早离开。”兰秋话音一落,朝他重重磕了个头。
商时初神色复杂,他想了许久,最后蹲在兰秋面前,轻声问道:“我想带阿妍一块走。”
兰秋闻言,愣了许久,她闭上眼睛,睁开后对商时初道:“若夫人她愿意,太后定不会阻拦,只是太后最后还有一言要奴婢告知于殿下。”
“姑姑请讲。”
“太后说,若有可能,还请殿下尽量保全陛下的血脉,以及……厉氏一脉。”
“……好。”
忽有一阵冷风从帐外吹进来,打断了他回忆的思绪,商时初站起来,他走到帐外,望着天上乌云散尽,从重重云层里透出来的泠泠月光,嘴角轻轻上扬。
命运捉弄让你我分离,我从未想过,此生你我却再难携手一程。
“景莘,你把这块玉玦送去皇宫,交到媚妍夫人的手上,告诉她若有需要就让人把这块玉玦送到城中春风客栈,我自会前来。”
接过那枚玉玦,景莘作揖道:“是,属下这就去。”
待他离开后,商时初望着皇宫的方向。
“阿妍,岁月悠长,愿山河无恙,愿你我再见之日,枯木逢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