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弄的?”周晚吟的手突然的落在霍云的手腕上。
手腕上有一道很长很长的伤疤,深深的爬向手臂,被他的衣袖遮住。
“前年在渔阳,胡商叛乱的时候,不小心伤的。”霍云有些不自在的抽回了手,微微笑了笑,“不要紧。”
“我瞧着这疤痕,若是再深一点,你这手就断了。”
周晚吟凶巴巴的瞪了他一眼,手上不自觉的用力,狠狠掐了一下他胳膊。
霍云并不觉得疼,他沉默着稍稍用力,在面具的眼睛处落刀。
“刀滑下的时候我偏了一下手,就向着手臂划了上去,养了些日子,所幸……并无大碍。”
对方铁了心要废他右手,下手的力道快准狠,受伤的那段日子,他在渔阳太守府呆了足足有三个月。
正值隆冬时节,大夫要他在宅子里养着,不能见风不能受凉。
至于什么时候能再拿起剑,还能不能拿起剑,谁也不知道。
那时他不过二十岁,周惜朝登基之后励精图治,国库充盈,兵多将广,正是收复失地的好时机,骠骑一战成名,立下不世功勋。
然而北疆平定之后,军政和百万生灵的前途命运一下子砸在了他的头上。
他带着一身伤病被困在太守府的一方天地里,来来回回的在青石板铺的院子里走动。
渔阳太守府高墙之外的街头,是热闹的西市。
他靠在庭院的藤椅上,能听到吵吵闹闹的讨价还价声。
胡人开的汤饼小铺子喜欢放很浓重的香料,香味顺着西风飘进来,他仿佛能尝到带着烟火气的馄饨味道。
那段日子,几乎要把他一辈子的心血都耗尽了。
他的军士依靠他,北疆的百姓指望着他,总觉得他是无所不能的神。
而今却有一个人,去担忧那遥远的伤痛……
霍云低着头,慢慢勾起了唇角。
似乎在体味死里逃生的快乐。
他一抬眼,就瞧见周晚吟有些愠怒的面庞,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于是他想了个天才的点子,他开了个玩笑:“若是没躲过,刀滑到了虎口,那我这辈子,就再也别想拉开弓了。”
他说完就觉得不大妙,因为周晚吟并没有笑……
“真不碍事,北疆三郡,有两个半落在胡人手里上百年,边境悍匪横行,各族争斗不断,不像京城繁华太平,生活在那里的人,命硬很多。”
霍云自己也笑不出来了,手上面具已经能凑合用,他便放了下来,轻轻拍了拍周晚吟的肩膀,静静的说道。
周晚吟抬眼看着他,见他面庞舒朗如画,虽然眉眼英气逼人,但只要认真注释着你,再稍稍笑一笑,便让人觉得他生的十分和气温润。
不知怎么的,她心头隐隐有一根弦紧紧绷住。
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
“我听说骠骑将军平定北疆之后,开市通商,让胡汉百姓自由往来,边境很快便繁荣了起来,你的功夫又这样好,哪里来的毛贼悍匪能将你伤成这样。”
北疆三郡的百姓胡汉杂居的多,汉人和胡人本就时长互通有无,战事平定之后,在骠骑将军的治理之下,恢复了和平繁荣。
“这伤……不是毛贼刺的。”霍云闷闷的苦笑了一声。
“收复失地后,百姓本已经安居乐业,可边境的药材生意,一直是渔阳望族卢家掌管的。”
“卢家?”
“卢家不是范阳么?”周晚吟有点蒙。
“范阳卢氏乃是天下第一世家,渔阳卢氏乃是他们的分支。”霍云淡淡道,“边境动荡的时候,这生意只有望族能做,普通百姓小商户哪里有这个本事吃这碗饭。”
“所以,骠骑将军平定北疆,在渔阳开市通商,让各族安居乐业,反而是抢了卢家的饭碗了……”周晚吟恍然大悟。
霍云随手将面具往自己脸上放了一下,发现用着还挺顺手,竟然微微笑了出来。
“番子里有一支来自大漠的龟兹人,很擅长做生意,他们居无定所,南来北往,哪里都去过,商队游历四方,最终在渔阳郡安顿了下来。”
“本来只有卢家能做的生意,现在涌进来一批胡商,卢家动用了所有的力量,让这批胡人在城中无法立足,逼迫他们离开。没成想……”
“没想到胡人气性大,果真闹了起来。”周晚吟叹了口气。
霍云轻轻点了点头。
“卢家挑起了边民之间的矛盾,胡人汉人在城中杀红了眼……我意外被卷了进去。”
他平定北疆之后,执掌三郡军政,住进了渔阳郡太守府。
他那时候正是年轻好动的年纪,平日里虽沉默寡言,却喜欢一个人偷偷换了衣衫出去西市吃小食。
西市乃是胡汉杂居之地,汉人看到他这样一个年轻英俊的少年郎总来,都十分喜欢他。
胡人看他一个汉人,精通好几种番语,瞧着十分亲切,也十分喜欢他。
都亲切的叫他“七郎。”
“卢如璧这个人,心胸狭隘,量小心窄……”霍云道。
“是他伤的你?”周晚吟面色突然变了。
霍云沉默了一会儿,轻轻点了点头。
西市一个叫阿莫的胡人做的馄饨很好吃,比京城的味道好,但胡人做的包子总是太咸,他不爱吃。
他喜欢去阿莫邻居叶大娘摊子上买了包子,再带去阿莫家的馄饨铺子吃馄饨。
两边杀起来的时候,阿莫躲进叶大娘的包子铺,杀红了眼的汉人叫嚣着她是嫁胡人的叛徒,割下了她的头颅。
鲜血溅到他的手上,他的包子和馄饨都只吃了一口。
他救下叶大娘的儿子,却走不出西市。
“如璧公子亲自带着卢家商号的家丁仆役,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名头,将西市的胡商以及胡汉混血屠戮殆尽。”霍云道,“其中还有大半是与胡人比邻而居的汉人。”
“岂有此理!他竟敢……如此草菅人命……当日骠骑将军坐镇渔阳,就不管么!”
周晚吟脸都白了。
“卢家挑动之下,各族已经杀红了眼,他借口为大周百姓屠杀异族,谁又说得了什么?”霍云淡淡道,“至于那些被他趁机剪除的汉人商号,他有无数说法给人扣上罪名,说人家是罪有应得。”
“那他伤你是因为?”周晚吟有些不解,“你并非商户。”
“我趁乱带了一个孩子出来,与他过了几招。他败于我剑下,只能当众认输要放我走。”霍云淡淡道。
“他表面上放你走,但记恨你赢了他,又指使人伤了你的手?让你再拿不起剑,是不是。”
“是。”
“我饶不了他。”周晚吟道,声音几乎是有些恶狠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