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究是他对不起嫂嫂,被人算计后误将她强迫是一错,想着将错就错与她共结连理更是大错,但傅重洲最大的错误,是不该欺瞒她。
不该明知她误会了,却扮作大哥跟她日夜厮磨。纸是包不住火的,“夫妻恩爱”时有多甜蜜,真相大白的那一刻,秦霜的怨恨就会有多深。
离开傅家的那天,秦霜没有露面,在此之前,除了她从昏睡中醒来的那一个“滚”字,也没有再和傅重洲说过任何一句话。
心灰意冷的感觉,大抵便是如此罢。傅重洲怪不了旁人,他只能怪自己,怪他与她的缘分这样浅,怪天意弄人。
“……前儿新得的那匹雀金呢,你打发人给大哥送去。”片刻后,傅重洲淡淡道。
想这雀金呢是何等珍贵?千金也难得的,寻常人家得了,无不密敛珍藏,傅重洲却转手就送了出去,众人也不以为意。
只因他自打分家后,虽与傅寒江分门别户地单过,兄弟之间感情一如往昔。但凡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或珠宝奇珍,或绫罗绸缎,傅重洲也总是第一时间就教人送到大哥府上,宁肯自己没有,也要先送到那边去。
但傅寒江亦不是喜好奢靡之人,譬如今日这一匹雀金呢,金碧辉煌,文采闪灼,以傅寒江端肃的性子,定然不会上身。是以傅重洲明是送给大哥,不过醉翁之意不在酒,只是众人都不明所以罢了。
说来也是好笑,明知早已无望了,他又何必这般恋恋不舍,这般殷切备至?
将那副珍藏数年的《枫叶图》送还给秦霜时,傅重洲就已经做好了放手的准备。但事到临头,还是无法自控,偏偏他心里越牵挂,就越不敢打探秦霜的消息。
他害怕听人说她与大哥是如何相敬如宾的,害怕她心结已解,从头开始与大哥做夫妻。如今听说她大半时间都在城外的庄子上,心头怅然的同时,他又不觉生起一抹微渺的希望来——
这是不是意味着,她也还不曾放下他?
念头一起,便恨不得插翅飞到秦霜面前。但又担心她依旧还怨恨自己,反将两人的关系弄得更僵了。
想这傅重洲原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性子,为了得到心爱之人,连叔嫂私通的悖逆之事都做得,为何今日竟这般畏首畏尾?
说来说去,不过是因太过在乎罢了。
当下他便吩咐人随时留意西山庄子的消息,因京中水患,他近日亦是忙得分身乏术。大雨连下三日后,眼见天色放晴,众人都松了口气,忽然这晚深夜,隆隆轰鸣如万马奔腾而至,一时间又是电闪雷鸣,风雨交加。
傅重洲正在书房看一份密报,忽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房门被人猛地推开,只见那小厮满头大汗,又急又喘:
“二爷,不,不好了……出……出事了……”
傅重洲放下密报,慢慢皱了起眉。这小厮亦是他的心腹,见状浑身一个激灵,忙不迭跪下:
“二爷恕罪,小的一时情急才忘了敲门,是咱们……咱们在西山的庄子出事了!”
傅重洲不疾不徐:“何事?”
小厮道:“才刚有人来报,雨下得太大,冲垮了几乎有半座山。咱们的庄子,大爷的庄子,都被压垮了!”
一语未了,只见傅重洲霍然起身。“大爷”二字方出口,小厮的话尾还在空中徐徐飘荡,而那道一阵风似冲出去的背影,早已消失在了瓢泼雨幕之中。
且说这一晚,因这场数年难得一见的大雨,梁京城中亦是有许多人深夜惊醒。将近四鼓时已有人飞马报至宫中,西山有山壁垮塌,随大水冲下的泥土树木顷刻间淹没了山下的村庄良田,不知有多少人在睡梦中遭此噩难。
一时间,从守城的五成兵马司到京兆尹,从京兆至内阁六部,安然沉睡的城市骤然间灯火通明,一炷香的功夫后便有一队兵马率先出城,赶往西山去了。
此时此刻,傅重洲已能在马背上遥遥看到屋宇楼阁。
傅家在城外的庄子不大,因有一座明月楼,形如宝塔,楼高五层,可登楼揽月,倒是远近闻名。此时那楼宇隐在雨幕之中,四周只闻得哗啦啦的水声激射而下,傅重洲一手持缰,一手挑灯,浓稠的夜色中只有灯笼映出的一点亮光,黑暗如同一张巨大的利口,他每靠近一分,那座楼阁便仿佛又被吞噬了一寸。
他心中越加发沉,急雨如箭,豆大的水珠砸在身上竟隐隐生疼,他也全然感受不到。随他一道出来的还有几骑侍从,此时早已被他远远甩在身后,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快些,再快些……她千万不要出事,千万不要!
唏律律!——
忽听骏马一声长嘶,傅重洲猛地勒住马缰,那急如擂鼓的心跳也仿佛在瞬间静止——
满地都是厚厚污泥,还有被污泥掩盖其下的断壁颓垣,他站立的位置原本应该是别庄正门,此时那扇黑油大门早已垮塌,一盏灯笼落在地上,如同一只破碎的口袋。
四周静悄悄的,只有雨声,和他紧绷如弦的呼吸。他翻身下马,一步一步朝里走——
前院、正房、后院、花园……除了那座明月楼,再没有任何一间完好的屋子。
不会的……无论如何,总还是有人能逃出来。此时这满地上见不到任何残肢断臂,便说明庄上众人已在灾难发生之前事先迁走了。
既然如此,她眼下定然是安全的!她一定在什么地方躲雨,或者早已回京城了,对……说不定她几日前就已回京了!
忽然,傅重洲的目光骤然一凝。
他的手剧烈颤抖起来,原欲举步,却发现自己脚下竟然一阵阵地发软。他深一脚浅一脚朝那座废墟走去,栲栳大似的灯笼在地上晕出惨白的一团,呼啦啦——
忽有一阵风来,吹得废墟中那角残破衣料猎猎作响。
凤尾花纹、烟罗软底,傅重洲不会认错,这领凤尾罗正是他数月之前打发人送到傅家去的,满府上下,也只有秦霜有资格拿此物裁衣制裙。
刹那之间,他的喉咙好像被一只大手死死扼住了。他有些木然地跪下来,木然地抓住那片衣角,手一松,衣角便随风而去。
不会的……不会是她,不,不……不!!!
突然,他好像疯了一样,拼命用手刨起了碎石瓦片。断裂的碎石每一块都带着坚硬棱角,指腹上一阵刺痛,鲜血顺着雨水汩汩而下,但他仿佛失去了知觉一般,不停地挖着,刨着……转眼间双手便沾满污泥,还有刺目到骇人的血痕。
“……二爷,二爷……二爷!”
傅重洲一怔,这才发现有人一直在他耳边说话。原来跟随他出城的亲随也已赶到,众人一下马便看到他跪在废墟前,双眼赤红,状若疯虎,不仅浑身湿透,顺着手腕而下的血迹竟连地上蜿蜒得都是。
众人不由又惊又骇,忙赶上前来:“二爷……事已至此,还请二爷节……”
一语未了,便听一声厉喝:“滚!!!”
众人登时噤若寒蝉,皆不敢再劝,只得也分立左右帮着挖起了废墟,可这废墟看位置应该是正房,偌大的一间屋子,又如何是靠双手能挖开的?
渐渐地,傅重洲已经痛得麻木了。
他一双手上,不止手掌手背没有一处好肉,掌心甚至能看到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许是失血过多,他的视线开始模糊。风雨顺着油衣的缝隙不停往里灌,他整个人都被浇得冷透了,冷到极致,便是锥心之痛。
……如果不是他,她就不会常住在别庄上。如果不是他,她定然也不会死。
为什么代替她的不是他自己,为什么不是他埋在这废墟之下……傅重洲不知自己脸上是雨是泪,恍惚中看到那道朝思暮想的倩影竟款款而来——
“霜儿……”他扯动嘴角,“是不是我要死了,你才来陪我……”
他吃力地站起身,踉踉跄跄朝前走,竭尽全力,终于触碰到了她的一片衣角:
“生不能同衾,那便死同穴……霜儿,我不会……不会再放开你……”
话音方落,他便再支撑不住,栽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