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宋旎欢总想找墨大夫问个清楚。
她不想让谢云霁注意到,所以说话也只得云里雾里,不知是墨大夫真没听明白,还是有意躲着她。
而谢云霁自那日之后并未再与她多说什么。
宋旎欢觉得船舱中憋闷,恶心想吐的感觉愈发明显,找了墨大夫来诊治,墨大夫便说是晕船。
自此,谢云霁就总在那牵星台前流连。
大海上,星空又高又亮,宋旎欢憋闷的难受,便出来到甲板上吹吹风。
白衣青年负手而立,巨大的牵星台上水银闪烁,与高而亮的夜空呼应,竟叫人生出一种高处不胜寒的敬畏。
宋旎欢抬眸打量他,他和她记忆中的有了明显的不同。从前,他笑起来如春水,似能让冰雪消融。那种眉眼间的风流和清朗,不知何时,宋旎欢再未从他脸上看到过。
如今谢云霁虽也会笑,可眉间总有郁郁。
谢云霁回首看到宋旎欢,唇角微微勾起,冲她招招手。
宋旎欢沉默半晌,道:“船何时靠岸?”
他却并不答她,看着高悬的夜空,依次为她指认:“天枢星贪狼,天璇星巨门,天玑星禄存,玉衡星廉贞……”
谢云霁的眼神有些迷茫,喃喃道:“文曲暗,武曲亮,天之显像……”
宋旎欢指向不远处的那颗极其明亮闪烁的星,“那颗是什么?”
他道:“北极紫薇帝星。”
她瞥间牵星台上几张宣纸上画着看不懂的图文,又问:“这是什么?”
他一一作答,而后提笔又添了一划,“星宿海。”
他看到她面容上闪过的讶异,心中微动。
但宋旎欢并不是因为他知晓天文地理,仅航海数日就能通过牵星术画出星宿海全貌来讶异,而是……
他是用左手执笔。
“你的右手,不能写字了吗?”她问。
他的右手,是在宫变那日为她挡了箭。
谢云霁将宣纸拾起,随手翻看,并未正面回答,“左手也能写。”
而后将一叠宣纸递给她。
宋旎欢接过,宣纸上的字笔力仍在,她不由得感叹道:“怎么左手写字也这么好看?”
他勾起唇角,“基本功。”
“啊?”她问,“左手写字也是基本功?”
“少年时总觉时光漫长,心有余力,便左右手都悬着沙袋练了字。”谢云霁道,将左手伸给她看,果然指腹处和右手指腹一样有茧子,他又道,“反正我学什么都很快。”
她嗔道:“狂妄。”
海面平阔,丝丝咸咸的海风拂过,海面泛着点点银波,将她清冷妩媚的面容妆点的温柔又朦胧,她正抬眸看他。
他笑,感觉像是做梦回到了过去,天地间独他与她。
紧接着她的手腕被他捉住,放在唇边轻轻一吻。
宋旎欢抽回手,他亦没有强留。
又是一阵沉默。
在宋旎欢欲转身离去时,谢云霁问道:“他待你可好?”
他知道谢檀定是待她极好的,谢檀不止将自己已拥有的给她,而是不断地为她破例。
怎料她道:“我不需要任何人待我好,我自己也可以过得很好。”
“若是没有你,我会设法逃出馥娆庭。”
说完,转身。
谢云霁望着她的背影,眼眶酸涩难忍。
翌日,福船便到了一处港口,要下来补给。
码头人群熙攘,有来往商船上下卸货,贩夫走卒吆喝声喧闹。
宋旎欢不被允许下船,便在甲板上透透风,忽然码头处人群聚集起来,像是有了争执,不一会儿两个汉子推搡着上了船。
宋旎欢认得他们身上穿的衣服,他们就是船上的人。
但紧随其后的,是背着药箱骂骂咧咧的墨大夫。
她心念一动,有了计较。
墨大夫亦是设法回到船上与她陈情的,二人一碰面,眼神交汇便全明白了。
他将她拉到僻静之处,道:“一切皆是夫人所想,夫人已怀有身孕,定要保重自身,老朽已下船设法给陛下留了信,陛下知道了定会来将夫人救出。”
“陛下少年时在谢府,就总来找我,与我讨论医术。”墨大夫语速极快,又偏头看看并无人过来,“夫人,船是往倭国方向开,陛下远在云京,即使过来也需要时日,在大海上更是难寻踪迹,夫人定要做万全打算。”
印证了心中猜测,宋旎欢放了心,道:“请先生明示。”
“谢云霁在夫人昏迷时曾特意叮嘱过,若是您有孕定要告知他,老朽恐他不会留您腹中子,夫人的肚子若是大起来瞒不住了……怎么办?”墨大夫的眼光落在她尚平坦的小腹上,“夫人必要设法保全这个孩子。”
“先生可助我?”她道,又踮脚看看船下和码头,“先生只需像方才那样制造些混乱,我争取先下船找个地方藏起来。”
墨大方摇摇头,“不可。夫人不知大公子有多大能耐……在这等荒僻小港口,找到您,易如反掌。”
“不如夫人……用酒将大公子灌醉,假意与他同房!月余后即可光明正大的怀起。反正他也活不了多少时日,先看眼前,以后的以后再做打算!”
宋旎欢悚然望着面前的青衣医者,一时说不出话来。
并不是为墨大夫这一计,而是他说,谢云霁活不了多少时日……
她知道他身体不如从前,可这段时间他看起来与常人无异,她以为他都好了。
墨大夫看着她不说话,让她自己消化。
宋旎欢看着他,“谢云霁他为何活不了多少时日了?”
“大公子早年受伤并未好好调理,身体亏损极为严重,肝气郁结,又服了那旬方神医的猛药,损耗自身元阳……”墨大夫道,“行了不多说了,老朽知道大公子爱重夫人,若是夫人肯放下身段定能将他灌醉,只此一次,就可成事。”
宋旎欢:“……”
墨大方看着面前女子苍白的脸,关切道:“陛下膝下至今无子,唯爱夫人,可子嗣是国之本,夫人定要为陛下保下这唯一的骨血。”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咸咸的海风入肺,恶心的感觉又来了,她捂着口鼻摆摆手,“我明白的,您无需多说。”
“要快,晕船的说辞不能一直顶着。”墨大夫嘱咐道,“老朽给您开的晕船药,包括前些天的汤药,都是安胎的,夫人可放心服用。”
宋旎欢垂眸看着码头上的那一袭白衣出神,心中五味杂陈复杂不可言,而后轻轻点了点头。
青衣医者垂首长揖,后撩袍离去。
许久,舷窗凭栏处的女子俯身下去,捂住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