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细细想来,钱惟溍才是最大的“人间清醒”。
腊月廿五,刘澄一行进入秀州府,但迎接唐使的人,却不是钱惟溍的人,而是嘉兴府的幕僚孙广。
更奇怪的是,当天唐使队伍,也没有被安置在秀州城的官驿,而是更偏南一点的文昌阁。
文昌阁临近六里泾,一条京杭运河的分支,西边是秀州,东边是嘉兴。
马澜凭借自己高超的社交能力,很快就探听明白,外面守卫的是两拨人,一拨是钱惟溍手下的秀州镇军,另一拨就是林纁手下的武勇军。
不由感叹,皇帝真是神人啊,说的一点都不差!
那接下来,就是按照预定计划行事了,马澜主动承担起了去秀州府送礼物的重任,把另一个“轻松任务”交给了刘澄,也就是去给林纁送礼。
是夜,秀州府邸,马澜率领数人、怀揣书信,悄然去拜见了钱惟溍。
一见面,马澜的行动举止——
门外卸甲,托剑入内,单膝叩拜。
“大唐使者,天雄军昭武校尉马澜,参见吴越王殿下!”
这可吓坏了钱惟溍,立即喝退左右、只留下心腹两人,一个是秀州防御使陈皋宏,一个是行营兵马都监靳涛。
踉跄上前,双手相搀:“马将军请起来,我乃秀州刺史!”
钱惟溍当然不敢当,吴越王是他老爹钱俶专用头衔(不是职务),而他,连一个正式的爵位(譬如“荣国公”)都没有,最高的官职,就是左龙武将军!
好嘛,马澜一上来,直接把“吴越之主”的名号,安在了自己头上。
不过,马澜也有得说,你看,俺就是一个武将,是个粗人,谁知道你们家的那点弯弯绕?反正,你是吴越权贵,又是名副其实的“王子”,喊你吴越王也没错吧。
分宾主落座,马澜仍旧装傻充愣,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可钱惟溍不行,他慢慢地沉下心来,也沉下脸来,示意了一下身边的靳涛。
“马将军,唐师无故犯境,业已攻占苏州、吴兴等地,究竟是何道理?”
“啥道理?”马澜一副愣头青的样子,“没道理啊,就灭你们来了。”
“大胆!”
“你看看你,急了不是?别急,我实话实说,你又不愿意听。”
“马将军,吴越、唐国世代交好,行此不义之举,不妥吧?”
马澜的脸也沉下来了,真当我是二百五、不懂事?
“世代交好?靳都监,你说这话,自己信吗?”
“恕我直言,我吴越富庶天下,雄兵百万,若唐国识趣,得了些好处就退去,尚有回旋余地。”
“不然呢?”
“兵戈相向,胜负难料!”
“那就打!”
防御使陈皋宏愤然起身:“马将军,太咄咄逼人了吧?”
“逼你又怎样?”
“单我秀州,兵家持锐者不下十万,吴兴近在咫尺,一声令下……”
“停停停——”马澜不耐烦,说道:“大唐兵临城下,你若真要打,还会待在这儿?我倒要问问,是你秀州府坚固,还是苏州城坚固?”
“你——!”
钱惟溍脸色发黑,制止两位亲信说话,开口说道:“尔等到秀州,不是为了单纯还礼吧?”
马澜立即起身,毕恭毕敬、态度缓和,如同一个小学生跟班主任讲话:“刺史阁下,末将确是奉大唐皇帝之命,前来赔礼,也并非是对两位将军不敬,只不过,对于殿下处境,深感同情罢了。”
“马将军何意?”
“只是搞不懂,这秀州,到底是姓钱,还是姓林!”
直接挑明吧,不跟你们打哑谜。
此言一出,钱惟溍、陈皋宏、靳涛三人的眼神之中,仿佛经历了八级地震,眉头紧缩。
“刺史阁下,末将粗人一个,说的话可能不中听:其一,中吴尽失,单以兵戈之术,已经回天乏力。其二,吴越举国,已无任何外援,就连扬州郭宗训,也有求于我大唐。其三,男子汉大丈夫,要识时务。”
最后一句话,“识时务”三个字,才是最要命的,直击钱惟溍的内心。
他若不识时务,早就出兵了!
沉默良久,钱惟溍缓缓说了一句:“我乃吴越王子,身不由己。”
很有深意、又很无奈的一句话,包含两层:其一,身为王子,我应当维护吴越国家利益。其二,我是平衡钱氏、林氏两家的“人质”,我想干什么,未必就能干什么。
马澜就不理解了,不过,有人理解,话刚落音,马澜身后走出来一个人,开口说道——
“吴越存亡,全在阁下一念之间,既为王子,何不更进一步?”
更进一步,就是王上,就是吴越王!
此人一走出来,马澜立即退后,态度也恭敬不少。
钱惟溍松一口气,果然,唐使队伍之中,隐藏着真正的大佬。
“阁下,何人?”
“在下大唐国安局统制,孙晟!”
“若没猜错,阁下才是真正的唐使。”
“不错。”
“因何隐匿?”
“只为试探一下,阁下的雄心壮志,究竟有多少。”
“哼,好大口气。”
孙晟一摊手,平静地说:“若阁下只想听阿谀奉承、谄媚之言,大可以将刘澄喊来。”
不错,自从入府之后,唐使说话就不怎么客气,这才是大唐真实的态度。
“孙统制,有何话讲?”
“在下要说的,马将军已经说过了。”孙晟背手,挺直身体,“吴越王殿下!”
这次,钱惟溍没有反驳,能称“殿下”,谁愿意被称之为“阁下”?一字之差,身份不同。
靳涛愤然起身,质问:“孙统制,这是公然离间?岂不知,疏不间亲!”
“人为刀俎,尔为鱼肉,何来疏不间亲?”
如果真把钱惟溍当做亲人,他堂堂一个长子(不是嫡子),怎么会被安置在鸡肋一样的秀州?好歹,也封一个节度使啊!
“王上子嗣安排,尔等何敢聒噪?”
孙晟微微一笑:“秀州镇军不过三千,而嘉兴府武勇至少五千,林纁府邸,可比这秀州府高大奢华不少。”
“还敢离间?想要吴越内讧、父子反目成仇、君臣自相残杀?不可能!唐国倒是打了一手好算盘。”
“靳都监,你想太多了。打,用不着你们,打你们,谁也救不了。大唐皇帝也不过是遵循周帝郭宗训的要求而已。”
“什么意思?”
“钱俶勾结赵匡胤,派兵渡江,名义上协助大周,实则为赵贼内应!记住,灭吴越的人,不是我大唐,而是大周!”
“诡辩!”
“就当是诡辩吧,我只问一句,杭州城破之际,钱俶退位之时,阁下——”孙晟一指钱惟溍,“愿不愿意成为第六代吴越王!”
钱惟溍脸色通红。
两个亲信,也瞬间变了表情,尤其是掌握军队的陈皋宏,明显开始喘粗气。
孙晟一字一句地说:“有我大唐支持,吴越仍旧是吴越,不会亡国。至于阁下,不仅不会背负骂名,还会成为千秋功臣!”
钱惟溍或许不聪明,但他很清醒。
清醒到什么程度?在沈承礼第一次带兵过江的时候,就写下了“汴梁一轮月,云遮雾隐残,海波平又涌,谁护小舟全”的诗句。
他意识到后周内乱之后,必然会波及吴越,而南唐作为“搬不走的邻居”,最可能影响吴越的命运!
缓缓起身,走到孙晟跟前,轻施一礼——
“先生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