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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桌子菜,只有赵妨玉与赵妨墨吃的下去。

大夫人还好,只在听到锦衣卫进入陈州时,停下了筷子。

今日有好几道赵妨墨喜欢吃的菜,赵妨墨知道气氛不对,但此时不是她插嘴的时候,沉默的吃着,赵妨玉没有再继续说下去,而是给足了时间,让梅循音慢慢思考两者之间的牵连。

娘家是她的依仗,长嫂如母,梅循音是她与梅家联系最好的纽带,梅循音需要快速成长。

赵妨玉见赵妨墨吃的欢畅,伸手又她给她倒了一碗荔枝渴水过来,给她顺一顺。

小姑娘几日不见,长得越发像大夫人了。

不仅是模样像,连口味都随了大夫人,喜欢吃荔枝。

赵妨墨弯着眼眸对着赵妨玉笑了笑,埋头继续吃饭。

大家都重新吃用起来,大夫人见赵妨玉还在吃饭,便当她胸有成竹,悬着的心放下不少。

赵妨玉格外喜欢那一道做成山茶花一般的腌渍萝卜,每一片都可单独拆卸,酸爽弹口,还带着丝丝缕缕的辣。

这辣并非来自萝卜本身,萝卜本身的辣味与涩味已经完全除去,只有爽脆,再用调料腌渍,粉紫色的萝卜便有了奇特的味道。

等人用罢,赵妨玉又喊人送来两盘点心。

放下梅循音只顾着想事情,赵妨玉见她吃的不多,一边打发人回鹤王府守好院子,一边喊人给重新上了几碟点心果子来。

“我想吃卷雪姐姐的手艺。”

崔妈妈笑着答应,立刻出去找卷雪。

屋子里灯火幽幽,精致的白蜡缓慢燃烧,干花顺着蜡烛熔化一点点流动,行成一道白玉掺艳的痕迹,缓缓凝固。

“再上些饮子,不要带茶的,免得晚上睡不好。”

四人还在一处,赵妨墨此时在边上听着,与赵妨玉一左一右,依偎在大夫人身上。

赵妨玉朝大夫人看了眼,大夫人摇摇头,拍了拍赵妨墨:“她不小了,也该知道了。”

赵家有赵妨玉这样的出嫁女,还有孟言真这样的表情,皇权之争无论如何也不可避免。

赵妨墨是个香饽饽,但总不能终日将人锁在家里不出去。

“总该叫她知道知道,外面的险恶。”

大夫人教女,并不避人,这没有什么好藏匿的,是就是,错就错,若不看清人间无数妖鬼,又如何能避开千般算计?

只将人缩在象牙塔里,是决计不成的。

她不能关孩子一辈子,也无法护她一生,否则这和稚子抱金行于闹市有何分别?

连赵妨薇都知道,惯子如杀子,大夫人又怎会不知,活生生的例子摆在眼前呢。

梅循音此时顾不上赵妨墨,她牵挂着梅家,牵挂着梅占徽,如今又连上锦衣卫,脑子里乱糟糟第一团,宛如混乱纠缠的绣线,理不出个头绪。

一顿饭也没吃多少,食不知味,如今赵妨玉将香香甜甜的桂香乳饼送到她面前,她后知后觉尝了一口,才忍不住道:

“徽弟的失踪……是故意的?”

梅循音想不出什么,这不是因为她不够聪明,而是见识不足;。

她在深闺里长大,平日里学习君子六艺,偶尔出席宴会,也是成了亲之后才听赵知怀说些关于朝中之事。

赵知怀的官位不高,又是翰林,平日里多在翰林院修书,上朝都少,自然也不会将朝中大事说与梅循音听。

高等官员之间的暗流涌动,赵知怀一个翰林,暂时感受不到,只能感受一些散发出来的余波,抽丝剥茧,一点点寻找真相,但这些,他自己都只是猜测,没有确切结果的事,他更不会告知梅循音了。

这就是周擎鹤与赵知怀的不同,周擎鹤像个传声筒,恨不得将朝堂上某位老大人今早吃的韭菜盒子味道大的有些熏人都说一遍,事无巨细,生怕遗漏了什么。

而赵知怀则是,除非发生大事,不牵连到自己,不牵连梅家,亲戚家,其他事宜,他都不会告诉妻子,但这也不是不好,因为世人大多如此。

时间一长,赵妨玉能了解到的,能想到的,自然就会比在同样在闺阁之中长大的梅循音更为全面。

赵妨玉缓缓摇头:“小梅大人失踪的真相不得而知,但锦衣卫入陈州,必然是要查一个水落石出的,有没有钦差,他们都会将证据带回京城。”

“锦衣卫奉命出城,小梅大人是锦衣卫的同僚,却不是上司。”

锦衣卫那是什么人,那是吵架灭族的一把好手,见惯了死人,旁人死,自己人也死,死个把同僚而已,家常便饭。

梅占徽的失踪,于锦衣卫而言确实是过失,但只要能拿到陈州叛乱的证据,大可以将功补过。

与其大海捞针寻找不知所踪的梅占徽,远不如直入陈州,获取罪证后再寻找梅占徽,反而还来的更为快捷方便。

这样既有功劳,梅占徽的失踪也能推到幕后之人身上,还能在最快时间里,打陈州事件幕后主使一个措手不及。

赵妨玉将这件事一点点掰开揉碎了讲,越说梅循音的面色便越是苍白。

“那……他们便不管徽弟了?”

这消息,远比不知道梅占徽生死未卜还要恐怖!

赵妨玉仍旧摇头:“应当不会,那位锦衣卫指挥使,我在宫中接触过。还算稳妥。”

裴严么,算不上什么正人君子,但也算不上十恶不赦,只要皇帝不曾对他下过令,梅占徽的安危应该不是问题,说不定这还是他们之间计划的一环。

“告诉嫂嫂这边,便是也想嫂嫂知道一些朝中人如何行事?”

没有完全可以相信的同盟,也没有完全敌对仇人。

大局未定,这样的事情不知道将来还会不会再次发生,既然是赵家未来的大妇,那便是天大的事情落在眼前,也不能露出半分疲态乏倦,叫人看出她丝毫柔软。

否则便容易将人抓住机会,狠狠从赵家身上啃下一块肉来。

大妇大妇,若不能在家主不在时,撑起门户,如何能担当起大妇之称,如何执掌中馈?

赵家将来必定风波不断,梅循音太过心系梅家了。

赵妨墨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并不说话,只是沉默的看着赵妨玉,隐藏在袖子里的手一下一下扣着帕子上的绣花。

得知梅占徽无事后,梅循音心中大定,脑海里那些纷乱的线团渐渐串联起来。

大夫人见梅循音自己想开了,便也不点她,而是将赵妨墨拉过来,问她能不能听的明白。

赵妨墨耳朵上的金葫芦耳坠轻轻摇晃:“女儿也不知道女儿理解的对不对,但既然是圣上派出去的人,那么无论如何,只要罪人抓到,人活着,便有盼头,最多……办事不利?”

就算是死了,那也是因公殉职。

不是么?

赵妨墨的话有些直白,大夫人轻轻点了下赵妨墨的鼻子,转头去看梅循音:“小孩子不懂,往后你想明白了,便多教教她。”

长嫂如母,总归赵妨墨往后还是要与这位嫂子相处的。

梅循音此时脑子里还乱乱的,没听出什么不对,对上赵妨墨水盈盈的一双眼,下意识的点头应好。

赵妨玉当晚与大夫人睡在一处,母女两个睡在床榻上,大大的架子床,赵妨玉在上面翻滚了两圈,头发披散着,烛光下宛如华贵的墨色锦缎。

大夫人抓了一把在手里,仔细看了看发尾,见不曾毛糙,心里便安稳了。

想不起是从哪里看到的,一个若是好吃好喝,事事皆顺,那一头乌发便如浓云堆墨,根根分明,若是多思多想,便容易干枯毛糙,不加注意,便要损害脏器!

赵妨玉打小肾脏就不好,如今身边也没人能看着她早些安睡,只怕一忙起来又是点灯熬油的忙碌。

自从几个儿女陆陆续续嫁出去,大夫人便鲜少再体会这种闺房之中的天伦之乐。

赵妨玉安静的看着大夫人,大夫人看着她的眼睛好温柔,好像……真的是她妈妈一样。

和小时候妈妈的眼神一样,温和的,暖暖的,不带有其他任何念想。

过了一会儿,大夫人看够了,将赵妨玉往里面推了推:“怎么出嫁了反而睡不规矩了?”

面上挂着自己都不知晓何时露出的笑,眼眸亮的让赵妨玉眼睛不由微微湿润。

赵妨玉不由自主的埋进大夫人怀里,一句话也不说。

就像是委屈了的小孩子终于找到可以告状的大人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事情不曾压到她,入诏狱她不曾哭,嫁给周擎鹤她不曾哭,被刺杀她不曾哭,即便是皇帝的打压,计划的不如意,这一切处处让她不顺的上京……

这些都不曾让她落泪。

但一见到大夫人柔和的目光,情绪便如同暴雨季开闸崩泄湍急的水流,一瞬间冲垮所有心防。

眼泪没忍住,热乎乎的流了一串。

赵妨玉也不想哭,但她忍不住,眼泪仿佛有自己的想法,争前恐后的奔涌出来。

大夫人一下一下拍扶着赵妨玉的后背,一句话也不说,用自己的体温与怀抱安慰赵妨玉。

赵妨玉的眼泪又多又急,她被大夫人扶起来,一点点擦干眼泪,大夫人的手指太暖了,暖的有些发烫。

赵妨玉努力忍住,眼周红了一片。

“我……我不想哭的……”

她的声音不受控制,她也不知道自己今晚怎么了,明明之前在梅循音面前还好好的,还一副运筹帷幄的模样,但一见到大夫人那柔和到极致的眼神,一瞬间,仿佛有一根弦断了。

大夫人心疼的眼眶也忍不住微微发红,她将赵妨玉的眼泪擦去,但新的又很快落下,后面便不擦了,直接抱着赵妨玉的头,一点点顺着她的头发抚摸。

“娘亲知道。”

她知道赵妨玉的不易,所以心疼她的不易。

赵妨玉像是一个完美的容易,几乎不会生气,不会愤怒,她的喜怒哀乐,似乎都被一把锁锁住了。

但那把锁,是赵妨玉自己给自己锁上的。

那是理智,是她这些年来,自己摸索出来的,能让自己走的更远的捷径。

但情绪抽离太久,人的灵魂也会空洞。

被抽离的情绪不会消失,只会越来越多,当积蓄到一个无法承受的临界点,便会爆发。

今日,这一出母女相聚,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引子。

赵夫人一下一下拍着赵妨玉的后背,仿佛在哄闹觉的小女儿安眠。

“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

赵妨玉忍不住哽咽:“可我害怕。”

她害怕周擎鹤会死,害怕大夫人会死,害怕她在乎的一切都会消失。

她以为她能够坦然面对。

但周擎鹤的突然离开,无不在告诉她,她的自以为是。

今日离开的是周擎鹤,明日呢?又会是谁?

她无能为力,甚至周擎鹤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她这些日子,一直装作若无其事,装作不在乎周擎鹤,装作不在乎周擎鹤,装作一切都在她掌握之中。

该吃吃该喝喝,但她忘记了她的心。

人不是机器,不是没有情感的程序。

人有感情,会思念,会惧怕。

她曾经想着,大不了一死,如今惧怕死亡。

她其实不怕自己死,但她怕她活着,她在乎的人一个个死去。

这个世道不好,但她遇到了很多很好的人。

大夫人一点一点摇晃着,这种缓慢的摇晃,像极了小时候赵妨玉坐过的摇摇车,赵妨玉的睫毛上还沾着泪珠。

忽然,她抱住大夫人的脖颈,憋着泪闷闷道:“她们都欺负我。”

她在告状。

她要告状。

小孩子在外面受了欺负,回来找妈妈告状是应该的。

不丢人。

大夫人安抚着揉着赵妨玉的头,手指化成梳子,一点点替赵妨玉梳理头发。

“那就打回去。”

赵妨玉将头埋得到更低:“我打不过……”

那是皇帝啊……

她甚至连说都不能说。

大夫人没有说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劝赵妨玉忍耐,而是缓缓抱住赵妨玉:“无妨,天时地利人和,他不会总立于不败之地。”

“找准机会,一击毙命。”

大夫人才不会教导女儿委曲求全,她们的陇西的姑娘,有仇,是一定要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