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泉叮咚,掌心大小的照殿红整朵落下,水面泛起圈圈涟漪,山君跳下水将自己洗刷一番,扑着水面上漂浮着的花朵玩。
沈止罹仿佛水中顽石,外界的一切动静都无法撼动他半分。
直到灵气吸纳已到了瓶颈,沈止罹缓缓收敛内息,丹田金丹涨大的程度细微至极,仿佛距元婴遥遥无期。
沈止罹并不失望,世上没有什么事是一蹴而就的,纵使天赋再高,也需要时间累积。
周围并无滕云越气息,沈止罹只疑惑一瞬,便被漂至眼前的照殿红吸引了注意。
朱红花瓣上溅着几滴水珠,随着水波颤巍巍的,将落未落的样子,沈止罹捞起眼前的照殿红,举至鼻端轻嗅。
并无任何味道,照殿红属山茶,山茶无香,形却极美。
山君顶着一朵照殿红刨着水游过来,沈止罹将手中的照殿红放回水面,又摘下山君顶在脑门上的那一朵,问道:“不渡呢?”
山君扑腾着,水花四溅:“有个老头儿叫他去主殿。”
沈止罹点点头,若有所思,莫不是问道宗来了人?嘴上还不忘训道:“山君,不可无礼,要尊称前辈。”
山君在水中翻了个身,乖乖应道:“知晓了。”
沈止罹眼尖的看见山君秃了一块的肚皮,原本蓬松的毛发已经湿透,看着更加明显了。
沈止罹摁住想去别处玩耍的山君,在那块秃了毛的地方翻看,严肃问道:“此处是怎的了?”
山君竭力回头望过去,愤然道:“都是他,放火烧我!”
沈止罹摁着山君的手一顿,迟疑道:“不渡?”
山君连连点头,控诉道:“就是他,可狠了!”
沈止罹放开山君,面色恢复淡然:“那便无事了,不渡也是为了你好。”
山君不可置信的回头看着沈止罹,仿佛遭受了背叛的模样,圆滚滚的瞳孔都缩小了。
沈止罹看的失笑,抵唇轻咳一声,柔声哄着:“下次不叫他这般了,山君的皮毛最好看,可不能烧没了。”
山君这才满意,翘着尾巴游远了。
水汽蒸腾,沈止罹披上干爽的外衫,微微带着几分潮的头发披散在身后,站在灵泉边才看见,一旁的桌案上备着他爱吃的糕点,茶水也还温着。
滕云越回来时,沈止罹正坐在桌案前喝茶,并未束发,看着刚刚才从灵泉中起身。
“可合口?”
沈止罹听见熟悉声线,回头笑道:“不渡准备的,总是十分合心意。”
滕云越跟着露出笑来,几步跨过来,坐到沈止罹对面:“对你,终归是要用心些的。”
茶水将口中甜腻味冲淡,咽下后又泛着甘美的茶香,沈止罹将杯底茶饮尽,闻言不自觉心跳加快,仿佛方才吃的糕点甜到了心尖似的。
沈止罹不着痕迹地摁了摁心口,第三次了,怕滕云越察觉到异样,借着放下茶杯的动作睨了滕云越一眼,含笑道:“不渡可真是折煞我了,我厚颜赖在这儿,该是我伺候你才是。”
滕云越见沈止罹言笑晏晏,说着要伺候他的模样,早已沉寂的心火仿佛死灰复燃,烧的更加旺,像是要将他整个人都燃尽般凶猛。
“我闲人一个,除了捣鼓些吃食,也无事可做。”
滕云越垂眸看着握在手中的茶杯,水面微微打着圈,似是拿不稳的模样。
沈止罹眼中漾开笑意:“那我便借你的光了。”
“对了,”刚端起茶杯的沈止罹像是想起了什么,问道:“方才是问道宗来人了么?”
滕云越压下心头炽火,点点头:“问道宗想要回青奴,我将人扣下了。”
沈止罹扑哧一笑:“不渡果然豪横,也算是替我出了口恶气。”
滕云越看着沈止罹已有了浅浅折痕的眉心,那是长久郁结所致,他忍了又忍,终是放下茶杯,殷切地看向沈止罹:“我知你背负着深仇大恨,如今我已登临洞虚境,虚灵也不是我的对手,你…”
滕云越话还未说完,便被沈止罹不赞同的目光哽在喉口。
沈止罹放下茶壶,敛眸看着面前茶杯中沉浮的茶叶,声音淡淡的:“我知你有大能,对我来说高不可攀的大山,你抬脚便可迈过,可我孤家寡人,在世人眼中早已是个死人,从头到脚都是骂名,我做的事,任谁也想不到我头上。”
沈止罹抬眼,看向眸光落寞的滕云越,淡笑道:“但你不同,你是大族滕氏中人,是当代第一人,是任天宗剑道魁首,你名声清正,污水泼上去,便会毁于一旦。”
“我不在乎名声…”
滕云越还未说完,便看见沈止罹站起身,他呆愣的仰望着沈止罹,口中的话怎么也吐不出来。
沈止罹拢着外衫,居高临下朝滕云越露出一个轻笑:“我自有我自己的法子,若是往后暴露出来,也连累不到你,你依旧是清风朗月的剑道魁首,你知你是好心,但我不能让我脏污了你。”
一个同自己生死之交的挚友,可以毫无防备交付后背的洞虚境大能,此等助力,只要他想,现下就可以指使着滕云越打上问道宗,为他冲锋陷阵。
但凡沈止罹卑劣些,稍稍示弱,滕云越定会二话不说挡在他前头,任何风霜刀剑往他身上戳,半点也伤不到沈止罹。
可沈止罹不愿,他这般贫瘠的一生,只有滕云越了。
他想过吗?
他想过的。
在剔除驳杂神识痛到呕血时想过,在无论如何都挥不出剑意时想过,在任凭自己如何修炼,金丹纹丝未动时想过。
比起在报仇途中身死,他更怕的是滕云越嫌恶的目光,他不想往后滕云越回想起他,都是满满的后悔。
沈止罹眼眸含笑,轻轻搭上滕云越肩膀,轻声道:“不渡会明白我的,对吧?”
刚从灵泉中出来的温热躯体贴近,以往只能若有若无嗅到的淡香,陡然清晰起来,似云似雾又似竹,是独属于沈止罹的味道。
滕云越浑身僵硬,沈止罹简单的动作便让滕云越压抑许久的暗火陡然烧起来,烧的向来沉稳冷峻的滕云越,脑子空茫,浑身感官都集中在搭在自己肩上的,沈止罹的手。
沈止罹好像是好奇为何滕云越半晌没有回他,他轻轻按了一下滕云越肩膀,隐约听见几声喘息,还未等他听清,便听见滕云越莫名有些低哑的声线。
“我知晓了。”
沈止罹眨眨眼,脸上抿出笑,抽出玉簪将墨发束起,有些失落道:“问道宗来人,你是不是要处理这件事?”
滕云越匆忙咽下几口茶,声音恢复了许多,细听下还有些哑,专注着束发的沈止罹并未发觉,只听见滕云越说道:“宗主将此事交由我负责,我们得晚几日下山了。”
沈止罹轻轻叹了口气,也没说什么反对的话。
滕云越看着回到对面坐下的沈止罹,竭力控制急促的喘息,幸好今日穿的宽袖长袍,相比于较为修身的劲装,长袍能遮掩的地方更多了些。
“止罹对幽州很在意吗?”
滕云越一手握着已经半凉的茶杯,一手垂在膝头,似是在克制什么,僵硬着不敢动弹,只专注的看着撑着下颌的沈止罹。
沈止罹也不隐瞒,点点头:“是有一些,虚灵当初带我走的时候也是这般目标明确。”
滕云越身为火属性修士,已经很久不曾感受到热了,而现在,体内仿佛起了火,热浪一浪接着一浪自下而上袭来,让他连念四遍清心诀都无用。
搭在膝头上的衣摆被攥的起皱,滕云越看着沈止罹,却怎么都静不下心来,只好将目光转开,闷闷道:“定是有什么共通之处,才会让虚灵不顾及我宗,越境带人走。”
沈止罹点点头,咬着指甲苦思冥想,半晌后,皱着脸叹了口气:“我想不到,我跟在虚灵身边数十年,他向来忽视我,现下也想不出什么来。”
滕云越摩挲着杯壁,温声道:“莫要心急,总会有蛛丝马迹的。”
沈止罹无奈点头,山君秃着一大块毛走过来,尾巴翘的高高的,几步跳上沈止罹膝头。
“山君还同我告状呢,说你把它的毛燎秃了。”
沈止罹看着潦草的山君,有些憋不住笑。
滕云越手指一僵,悄悄抬眼觑着沈止罹面色。
“山君最爱这身皮毛,下回避着些,可好?”
滕云越忙点头,此次本就是他疏忽,幸好止罹未曾发觉。
问道宗长老被名为休整,实则监视的安排在客院中,送自己来的弟子面上笑的和煦,可不管不自己怎么要求见宗主,那弟子总是推拒。
长老气的大喘气,随行而来的几个弟子都安排在他旁边,偏偏同青奴一道来的几个弟子,连带着青奴都不知去向。
“岂有此理!”
屋内传来茶碗落地的碎裂声,混杂着长老暴怒的声音,守在院外的弟子对视一眼,纷纷装作没有听见的模样,望向前方。
此次都让问道宗踩到脸上来了,他们不出点血可不行。
青奴一路问一路走过来,怀中兜满了任天宗弟子送的零嘴儿,还未走近便听见瓷器碎裂的声音,他瑟缩一瞬,停下脚。
守着门的弟子看见青奴,招招手将他唤过来。
青奴犹豫的走过去,又听见一声响,吓得他小脸煞白,哆嗦着唇不敢说话。
“别怕,我宗多的是这些玉盘玉碟,让他摔去,到时候一起算了让问道宗赔。”
一个弟子弯身哄着青奴,在怀中掏了半晌,没掏出什么零嘴儿,只掏出一个无聊时编的草蚂蚱。
青奴摇摇头,绷着小脸装作大人模样:“是我宗失礼在先,小子在这赔罪了。”
说罢,青奴兜着满怀的零嘴儿做了个揖。
那弟子连忙将青奴扶起来,嘴上说着:“这与你何干?你还只是个小娃娃。”
边说着,弟子边将手中寻摸出来的草蚂蚱给青奴:“给,玩去吧。”
青奴将草蚂蚱仔细收好,点点头。
矮小的身影渐行渐远,给草蚂蚱的那个弟子抱着胳膊,啧啧赞叹:“这小孩受了那般搓磨,还有此等心性,比你我强多了。”
另一个弟子连连点头,又听见院中碗盘破碎声,面色陡然变得凶恶:“这么乖的小娃娃,问道宗竟能狠得下心搓磨,我看这天下第二宗,着实是名不副实!”
青奴走到看不见客院的地方,回头望,方才在弟子面前瑟缩的模样褪去,眼中闪过痛快,他原先还在担心关不住那长老,现在倒不担心了。
怀中各式零嘴儿的香气混杂着,勾着青奴馋虫直跳,他挑挑拣拣出一小块碎裂糕点塞进嘴中,将余下的小心放进褡裢中。
他没赌错,任天宗果然是个好地方,不枉他挨了那一顿打。
他要留下来,要好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