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忽震动起来。
军靴战马踏地的声音,富有节律地贯入耳中。
呼呼——
长枪划破空气,横拍向两侧。
行人骚动议论着,纷纷退避。
李莲花他们,也被迫退到了一个街铺前,脚后跟硌着一道阶梯。
“官兵怎跑我们这地界来了?”
妙手空空踮高脚,了望向侧前方,喃喃道。
只见冷黑的铁甲军士,手持佩刀或红缨长枪,排成一个又一个队阵,威严庄肃地穿街而过,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
李莲花和笛飞声凝眉看着,俱是心知肚明。
他们那个时空,打东南联海帮时,朝廷也来掺和了一脚。
只不过因东南海实力倒置,朝廷这阵仗,也有点倒置了。
想当年打东海时,他们是先剿的东联海帮,再由此发现,钱开与梅耘有勾结。
但准备去处理时,朝廷来分羹了。
于是,梅耘与知府这部分的事情,就不是他们接管了。
他们处理完东联海帮,就着急南下,欲先朝廷一步掌控南海局势。
加上朝廷也不愿共享信息,他们对梅耘与知府相关的事情,也就知之甚少。
不过,从钱开那里推断,也是能知道些的。
比如钱开总舵关押的姑娘,来自梅耘相送。
听那些姑娘说,他们也清楚,她们来自倚芳楼。
只不过,这些东西不便说与李相夷他们。
他们的路要自己走。
他们也相信他们,无论从哪一条线出发,总能解救到那些无辜之人。
只是如今,先清了梅耘与知府这条线。
而此两者,官职皆受封于朝廷,朝廷必不会坐视不理。
可营地里的人,同他们那个时空相反,先朝廷把控了梅府与府衙。
辛辛苦苦啃下来的骨头,肯定不会轻易相让。
这下,也不知会如何争吵不休。
而且,领兵的人也不一样……
“宗政明启。”
方多病望着战马上高坐的人,瞪大了眼睛。
“这个胸无点墨小黠大痴狂妄自大目中无人的家伙,怎么又来了?”
“还换了身皮子。”
赤色飞鱼服,掩在铠甲之下,身后还披了块大红披风。
脑袋顶上的兜鍪,插着雉鸡翎,随风飘摇。
“这可不是什么随便的皮子。”李莲花微眯了下眼。
“他这身,可是伐寇大将军。”
当初,朝廷派来扫荡联海帮的统领,就是这么个称。
不止,应该称作,监察司正使兼伐寇大将军。
“就他,”方多病很是看不起,“还大将军。”
“准是又靠关系,爬上去的吧。”
“我信他能领兵剿好寇,不如信母猪会上树。”
笛飞声也露出鄙夷的神色。
“大熙是无人可用了吗,用这种货色。”
顿了秒,他视线移到后方,补道。
“虽然轩辕随那个棒槌,也不是什么好货色,倒是比他合适。”
骑马行在后头的轩辕随,也穿着戎装。
不过,孔武有力的身形,瞧着要比宗政明启适配不少。
旁边,是并行的杨昀春。
身上穿的,不再是先前的常服,变成了紫色飞鱼服罩铠甲。
他现在,是轩辕随的从使,兼武职千总。
头阵路过他们时,轩辕随和杨昀春,偏了偏头,暗暗打了个招呼。
前者还指指前面的人,拱了个无奈的眉。
宗政明启也注意到他们仨了。
因为李莲花他们很高,在人群里鹤立鸡群的。
他挺直身形,又把下巴抬了抬。
眼尾斜瞟而去,嘴角勾了个轻蔑的笑。
似乎在说,管你们什么人,还不是得给本正使让道。
人还没走远,方多病就骂骂咧咧起来。
“瞟瞟瞟,瞟什么瞟。”
他高举手向前一挥,“吃干饭的家伙,信不信我回头,让我爹参你一本啊!”
李莲花把他手拉下来。
“你爹现在,可认不了这么大的儿子。”
笛飞声也抱臂,嘴角牵笑。
“是啊,天机山庄哪里还要你。”
方多病嘴一瘪,眼一耷,跟被抛弃了似的。
想了想,也还好。
这里的天机山庄,是这里的天机山庄,他不能认,才合情合理。
不过,他一转头,瞥见李莲花眉眼含笑。
也不知想到了什么。
刚说什么来着……
他用手背拍下李莲花,干着脸,试试探探地问。
“诶,你不是想……想收那小矮个,当……当徒弟吧?”
李莲花看他一眼,欣然道。
“有何不可。”
反正大的方小宝又不叫他师父,小的就说不定了。
这娃娃啊,好忽悠。
从小抓起,抓着抓着,肯定能捞几声师父听听。
“你不能收他!”
方多病斩钉截铁道。
“为什么呢?”李莲花端量他两眼。
方多病心头,叫嚣着呼喊着。
你都有我了,怎么能再收一个。
要收,也是让李相夷去。
让李相夷去,他莫名又生出点贪婪的不愿意来……
但这些想法,他什么也没说出来。
只戳着李莲花,固执道。
“反正,你不能收他。”
“那你给我磕三个响头。”李莲花负过手,好笑道。
方多病不愿意,“我都多大了,还给你磕头。”
李莲花又是一笑,“那我去收徒。”
“我磕——”
方多病紧急把“行了吧”三个字,猛捶回肚子里去。
好险,差点被老狐狸绕进去了。
此时,笛飞声又煽起风点起火来。
“李莲花脑子进水了愿收,那个小蹩脚货想必也愿意。”
“你情我愿的事,”他对上方多病视线,“怎你拦得了。”
方多病隔空踹他一脚。
“本少爷天分高,迟早把你打趴下。”
李莲花开始还以为,老笛是站他那边帮说话,脸上还挂着点笑。
笑着笑着,就迅速咂摸出不对劲来。
白人一眼道,“你脑子才进水了。”
言语间,军队的尾巴,掠远去了。
被挤开的妙手空空,又从喋喋的人群中挤回来,对他们道。
“狐狸精交给你们了。”
“我走了。”
“回头再见。”
既然义妹不在梅府,很有可能是被姓梅的,送去海上了。
他打算,去探探东联海帮的下落。
尽管李莲花他们告诉他,李相夷他们去探了,可他坐不住。
一天找不到人,就找一天。
哪怕是死了化成灰,也要把灰带回来。
李莲花知他心思,朝外挥下手。
“行事注意安全。”
“回头见。”
告别妙手空空,三人一狗,就往莲花楼去了。
路上,随便找了个摊子铺子,买了点热食带回去。
吃过后,洗洗干净换好衣服,上午已过去大半了。
他们带着狐狸精出门去,找起李相夷的少师来。
再度下了趟黑市,葬金阁原本所在的小塔楼,已经租给别的生意人了。
那原本就是饶庄老板的邸店,葬金阁不在那儿干了,被别人租去,也很正常。
于是,他们就打听起葬金阁的老巢来。
然整天,以无果告终。
夜色朦胧时,三人一狗回楼里去。
还有一二十米的距离,狐狸精就冲门口吠起来。
“汪——”
他们远远望见,门外杵着个人。
倚门靠着,右手手指头转着兜鍪玩。
左手拎了两坛酒,还有几个纸包。
李莲花有些意外,但还是笑着打了个招呼。
笛飞声皮笑肉不笑地,略皱了皱眉。
方多病则玩笑着说。
“轩辕大人,你这是不请自来啊。”
轩辕随停下转兜鍪的动作,让开门等他们开。
“怎么,不欢迎啊。”
“怎么会。”李莲花边走边道。
“轩辕大人大驾光临,我这莲花楼都蓬荜生辉了。”
多年过去,轩辕随已不爱听这话。
“你少阴阳怪气了。”
李莲花不说虚的了,提着衣服下摆,跨上短木梯,然后摸出钥匙开门。
“这怎么突然想起,来我这里了?”
“你之前,不是让我来莲花楼喝茶吗。”轩辕随回。
“一直没得空,今儿个找着空了。”
他今儿个的空,是把事情丢给杨昀春得来的。
“你不得给我沏壶好茶。”
李莲花开完锁,推开门。
“我这里可没什么好茶。”
轩辕随后脚,跟他跨进去,并不在意道。
“我这人不忌口,是茶就行。”
“主要是吧,”他摩挲下下巴,忽没头没尾地叭叭,“我们也认识这么多年了。”
“我这次来打海寇,那帮家伙穷凶极恶得很。”
“万一给我打死了怎么办。”
“岂不是到死,也没喝上你沏的茶。”
李莲花吹火折,点亮屋里的烛火。
火光映亮了轩辕随的轮廓,因铠甲的缘故,那轮廓很硬朗。
似用刻刀沾了金箔,刻上去的一样。
李莲花侧头,瞅他一眼道。
“什么死不死的。”
“就是,”方多病去柜子里翻茶叶待客,“哪有人咒自己死的。”
笛飞声撩袍,在桌前坐下。
也顺了嘴,就是话糙了点。
“也就是脑子坏了,才能说出这种话。”
轩辕随把一应东西搁桌上,嗓子眼顿时梗了块石头。
他看眼笛飞声,这家伙向来嘴毒。
“本官对嘴里吐不出象牙的人,向来大人有大量。”
笛飞声睨他一眼,欲说什么。
李莲花却过来拿茶壶烧水,说他道。
“阿飞,别坐着了,烧火去。”
方小宝年纪轻轻地就知道干活,老笛这么大个人了,不叫他就眼里没活。
笛飞声不大乐意,还是起身去了。
很快,炉子燃起红彤的火来。
茶壶架在上面,热气慢慢氤氲出来。
笛飞声又去烧灶那边的火,好做晚饭。
方多病淘好米,给李莲花下锅蒸。
蒸饭的功夫,茶壶里的水,已经滚了。
李莲花揭盖子,将茶叶丢进去。
干绿的叶片,在里头膨胀翻滚。
他盖回盖子,取了块帕子来,隔热抓起,往桌子那边去。
坐凳子上的轩辕随,毫不客气地,自主翻了个杯子。
李莲花往里头沏。
沏完,又倒了两杯。
凉一会,轩辕随呷上一口,“你这茶,也不算坏。”
“清醇回甘,还挺好喝的。”
“你喝得惯就行。”李莲花也执起一杯喝。
方多病见茶放凉了,先一步去拿剩下那杯。
李莲花打他手,“那是给阿飞的。”
从灶口过来的笛飞声,从方多病手下抽走茶,眉梢上挑。
“这么多年了,你也该明白了。”
李莲花是不可能给你倒茶的。
方多病哼了一鼻子气。
而后一屁股坐凳子上,哄着自己倒给自己喝。
“明白什么?”轩辕随听不懂。
“无关紧要的事,你不必明白。”笛飞声捏着茶杯道。
轩辕随也不多问,转而说起别的来。
“前些日子,陛下命我们来攻打联海帮,顺便查办一下瀛城的腐败问题。”
“宗政明启那厮,却让人快马向府衙递文书。”
“让知府与城主,做好迎接之事。”
“还美其名曰,起到一个震慑作用。”
“这不妥妥地,给他们提供藏匿罪证的机会吗。”
“你们说,”他拍两下桌子,“他是不是蠢?”
三人点下头。
李莲花道了句,“宗政大人确实会小黠大愚。”
他依着轩辕随说的时间,想起一件事。
怪不得梅耘宠幸阿飞那天,突然急匆匆走了,多半是处理这件事去了。
“还好有你们。”
轩辕随缓了缓气愤的心情,把买来的干牛肉片拆了,抓两片吃着。
“把府衙和梅府,都给端了。”
“让我们正使大人办,还不知道要办成什么样。”
他嚼完牛肉咽下,又说道起来。
“不过你们这一端,倒是让我们的人,和李相夷他们的人,吵了起来。”
“你们知道,他们白天怎么吵的吗?”
他绘声绘色表演起来。
宗政明启方的人说,“城主与知府,吃的是官粮,拿的是官俸。”
“瀛城这事,就该归朝廷管,归监察司管。”
“所有缴获的赃款,都应归朝廷所有。”
“本官奉劝你们,立刻马上,从这件事中退出去!”
李相夷方的人就争,“你们可别忘了,梅耘与知府都会武,算半个江湖人。”
“既是江湖人,那我们就管得。”
“还有这些金银兵器,都是靠我们的拼搏与牺牲,才打下来的。”
“你们想不费吹灰之力,就全部拿走。”
“哪有那么好的事?”
“想要,凭本事自己打去!”
两方就这个问题吵来吵去,吵了大半天,也没吵出个结果来。
中途还吵急眼,动手互殴过两回。
“所以,”方多病夹着干牛肉,指了指他左右脸颊的淤青,“你这是前不久被打的?”
笛飞声竳下茶杯,并不同情轩辕随。
说到底,这家伙是朝廷的人。
“毫力不出,就想分羹吃,谁不想打。”
“我是想当和事佬来着。”轩辕随辩解。
“结果……”
结果成了两边不是人,夹在中间,被左右各打了一拳。
他那小侄子也是。
默然片刻,他长长叹口气道。
“当个站理的好官太难了。”
“等此战班师回朝后,我就请辞不干了。”
“一人一马闯江湖去,多潇洒。”
三人轻笑着摇头。
“这闯江湖,可不止只有潇洒。”
还有风餐露宿,打打杀杀,两袖清风般的身无分文。
轩辕随这会子正憧憬着,听不进去分毫。
“你们不必劝我,我意已决。”
官场的弯弯绕绕,他实在走累了。
李莲花闻言,环顾了一下莲花楼。
“这换一种活法,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他举起茶杯,敬了下轩辕随。
“那就祝你,这往后顺心顺意了。”
方多病和笛飞声,也举起茶杯,凌空敬了他一下。
轩辕随回敬,仰头将茶饮尽。
夜色黯淡,莲花楼里烛火澄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