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第几天了?”
光线透过窗户纸,一束一束地落进屋内。
李相夷睁开眼,从床上坐起来,问。
他的问话,伴随着因动作而奏响的铁链声。
“第四餐早饭。”小笛飞声坐在桌前,端碗刚咽了口咸鱼粥。
“所以,”南宫弦月用筷子,戳起只盘里的小笼包,“应该是第五天早上了。”
被带离梅府那天,他们在关押姑娘的小屋里,用过早饭了。
用完后不久,就被塞进了大铁笼内。
罩上黑布,运到了另外的地方。
是船上。
他们清楚。
钻进黑布的风和水汽,越发地潮湿,也越发地咸。
上船后,黑布扯走,笼子打开,人就身在这间小屋内了。
梅耘的护卫,给他们铐上了铁链。
链条的长度,刚好能在屋子内活动,而去不到门口。
他们就这样,在里面吃饭睡觉,连着很多天。
此外,最常干的事,就是猫到窗户上,观察海域,以及船行到哪儿了。
其实,那窗子是很高的,有两个人那么高。
但对他们而言,轻而易举得不算事,随便一跃,也就上去了。
有时候,他们比谁在窗户上吊得久。
因为行船的时光,实在是无聊得发霉。
窗户外头,同窗户里头一样无聊。
目之所及,都是一望无际的蓝色。
偶尔出现个绿岛,才能让人眼前一亮,就恍若行旅时,捡到的翡翠。
好在,百无聊赖的旅程,在这天早饭后没多久,就结束了。
船慢下来,也不再那么摇晃。
他们进入了,一个风平浪静的港湾。
三人扒着窗框,并排吊在窗户上,皆露出半颗脑袋,眺望着外面的景象。
岛山起伏耸峙,凹成弯月的形状。
萦绕周围的海水,托举着成百上千艘战船。
大大小小,规律地排列着,构成一堵并不规整的坚固城墙。
“城墙”上,探出黑洞洞的炮口。
仿佛一双双滚圆的眼睛,讳莫如深地注视着一切。
林立着刺入云霄的桅杆上,挂着一面面迎风招展的黑色旗帜。
旗帜上,画着简洁凶狠的鲨头标志。
东联海帮。
李相夷三人,大概知道,梅耘的船,会走到这里来。
前几日,在梅耘的密室里,石床下的那个铜制机关匣,里面装的,就有与东联海帮勾结的证据。
一是记录在册的,受害姑娘们的名单。
梅耘从倚芳楼弄的清倌,有一半,会送来东联海帮,给总帮主钱开。
有时候派人送,有时候亲自来送。
这也是为何,张纪兰说,在前任鸨母掌管倚芳楼时。
被玷污后送回楼里的姑娘,只有送出去的一半不到。
原因就在这里。
加上还有些被折磨至死,或不甘屈辱自戕而亡的,所以是不够一半。
二是与东联海帮往来的信件。
其中可见,东联海帮主要负责商船、民船的暴力掠夺,对沿海居民的骚扰,以及外邦的生意往来。
而梅耘,主要负责官路上的接洽通融。
他之所以能在官路上做手脚,是因为大熙实行两种地方制度。
一种是“州府制”,该地即为知府所辖治。
另一种是“城府合一制”,意即该地为城主与知府共同治理。
瀛城实行的,正是第二种制度。
梅耘作为城主,不但自己以权谋私,还联合了瀛城知府同流合污。
致使整个瀛城上层,成了蟠木朽株。
而下层民不聊生,报官无门。
三是各种不法手段,敛聚到的财物账目。
包括盐业私营、贪污受贿、私兵豢养的军费开支等等。
这其中,与东联海帮,也有一定合作。
如此一来,整个瀛城就形成了,海寇、城主、知府三者相护的局面。
这片土地上的云,是黑的。
只有把这三者全部连根拔起,才能将乌云驱散。
梅耘的船,靠近东联海帮时,就是浓云密布的天气。
不过,太阳从海平面上升起的时候,就有一束束白亮的光,洞穿厚厚的云层,射在百舸之上。
“总算是到了。”李相夷心头一喜。
“是啊。”南宫弦月搭话。
“不过,这地方瞧着,比南海那边危险多了。”
这些海船,一眼过去,要威风壮观了两倍不止。
“看着危险罢了。”小笛飞声开口。
“怎么说?”两个人扭头瞅他。
“实际上,”小笛飞声一本正经道,“一点也不安全。”
两人双双切了一声。
还以为能有什么高见,结果说了通无用的废话。
他俩先后,轻巧地跳下窗户。
膝盖屈下时,裙摆绽了一地。
小笛飞声慢一步跟上,刚落地,便扬眉道。
“最后一次,我赢了。”
他在窗户上,吊得最久。
“这次不算,都没说要比。”南宫弦月不同意。
“而且刚才,”李相夷列举他胜之不武的证据,“你明明是最后一个上去的。”
小笛飞声不与他们争了。
明明好多次,这俩都这样耍赖皮。
话里的每一个字,都是在自证。
不过,他们也没时间争了。
屋外响起了脚步声,有人来了。
榧木门吱呀打开,五六个护卫,把大铁笼重新抬了来。
解开他们手脚的铁链,重新塞回笼子里去。
黑布蒙好,世界晦暗下去。
远在陆地的李莲花三个大的,此刻正见着清明的天。
他们昨晚,拿着李相夷和小笛飞声的令牌,上营地领了七千人,去扫荡梅耘的老巢。
一千人随李莲花,前往梅府。
主要是营救那些姑娘。
这批人分两拨行动,一拨吸引火力;一拨则潜入密室,保护带离一众姑娘。
共三百六十二人,死伤三十多人。
这一千人,则以伤亡近二百的代价,将梅府拿下。
罪证的话,李莲花他们早先出府时,顺便带了出去。
四千人随方多病和笛飞声,前往梅耘的屯兵地。
那地方在城郊,与梅府不是一个地方。
梅耘密室的机关匣,有相关标注的地图。
他们要对的,有八千私兵。
但以不到八百人的损失,就将屯兵地全部控制住了。
还剩两千人,一千去了知府府上和府衙。
最后一千,分散去了梅耘的几个藏宝点。
也是地图上标注有的。
各方分散行动,又协同配合,仅一个晚上,就大获全胜。
晨光洒下来的时候,连浮尘,都是干净透亮的。
那些重见天日的姑娘们,聚在一起又哭又笑。
并谈论着一件事。
“姐妹们,我们这次获救,多亏了那三位女侠。”
“得找到她们,好好答谢一番才是。”
于是,她们向各个江湖客,问东问西的。
毕竟这些人愿来救她们,一定有三位女侠的通风报信。
说不定,这些人就认识。
她们问,还问到了李莲花身上。
“先生,你可见过三位姑娘?”三两个人逮住他打听。
“和你差不多高,穿一身绿衣,一身紫衣,还有一身红衣的。”
“尤其是绿衣那个,简直和你一样高。”
“模样……”她们打量着李莲花,生出莫名的感觉来。
“模样也有些相似……”
李莲花额角大跳,连忙摆手道。
“在下未曾见过。”
说完,他就赶紧走了。
转身那一刻,虚龇了下发疼的牙。
他迈步往梅府外去。
后续的事情,有大把的人手解决,他就不掺和了。
刚出去不远,就见着两个熟悉的人影,来这边找他了。
是从屯兵地回来的方多病和笛飞声。
脸上和他一样,还凝着暗红的血迹。
敌人的。
“我们接下来去哪儿?”方多病挪他左边问。
“自然是回莲花楼。”李莲花想也不想道。
“洗洗干净,换身衣服,再弄点吃的了。”
“不去找你的剑了?”笛飞声走他右边问。
李相夷三人,闯龙潭虎穴去了,也不知能不能追回少师。
他们得空,兴许能再去找找线索。
“我的剑,不就在莲花楼么。”李莲花理所当然道。
“现在丢的那把,是李相夷的呀。”
“再说了,肚子都饿了。”
“就是找,也吃了饭再说。”
不吃饭,哪儿来的力气找。
又不是神仙,能吸风饮露。
“梅府事了,那穿肠烂肚散的解药,要送去给张娘子吗?”
方多病记起这件事,又问。
“解药,”李莲花重复了一遍,“解药早就给她了。”
“那不是缓解疼痛的药吗?”笛飞声瞥他一眼。
李莲花摇头,“那就是解药。”
“只不过呢,要连着吃上半个月,才会解毒。”
过了会,路过一条流浪狗,李莲花心念一动。
“左右回莲花楼住了,是时候去妙手空空那里,把狐狸精接回来了。”
他们不在的这几天,把狐狸精托付给妙手空空照顾了。
“希望那家伙,不会饿着你的狗。”笛飞声不信任道。
“应该不会吧,”方多病抱着剑说,“我们的银子,他都不必还了。”
“这会子也有钱了,不至于买不起吃的喂。”
不必还是因为,他们从张纪兰那里,把他赎秋黎的一万两,都给要了回来。
其中有两千多两,是他们的,自然钱归原主了。
妙手空空,也就没有债务问题了。
甚至还有从别人那里盗来的,七千多两银子。
说曹操曹操到。
人流里,忽传来一道响亮的狗吠。
一条黄白毛发的小狗,摇着欢快的尾巴,从行人的腿脚间,目的性极强地,往某个方向窜去。
“狐狸精。”李莲花心情一悦。
摸了两把,朝他奔来的狗。
狐狸精在他手心蹭蹭,又绕着三个人打转。
转到左边时,方多病也揉了揉它狗头。
转到右边时,笛飞声皱眉,用腿薅开了。
但动作很轻。
狐狸精也不热脸贴冷屁股,笛飞声不给他呼噜毛,它也敷衍他。
很快,就溜到了李莲花和方多病中间走。
李莲花垂眸问,“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妙手空空呢?”
此时,前方有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喊。
“狐狸精,你跑哪儿去了?”
“狐狸精!”
声音的主人,从人流里冒出来,正是妙手空空。
狐狸精嗅觉灵敏,老远老远,就闻到了李莲花他们的气味。
是故一下子,就扔下带它出门的人,飙没影了。
害妙手空空一顿好找。
他还担心,若是狗遗失了,或被哪个天杀的狗贩子套了,卖去狗肉馆的话。
自己会不会,招来杀身之祸。
毕竟那个叫阿飞的冷面阎王,看起来危险极了。
对他,也不怎么顺眼。
还好,他目光一亮,捕捉到了狐狸精的身影。
“我说怎么突然跑了。”
“感情是来找你们了。”
他快步走过去,抹了把额头的汗,尽管温度并不高。
“辛苦你照顾它了。”李莲花向他道谢。
妙手空空“害”了一声,憨笑着说。
“这有什么辛苦的。”
“多拿只碗,添点饭的事。”
“对了,”李莲花微抬下手,“这一大清早的。”
“你这是干嘛去呢?”
妙手空空止住笑,神色凄然又期待。
“这不听说梅府被你们端了,姑娘们都在那边。”
“我就想着,去找找我义妹。”
“张鸡婆后来不是坦言,她早被送里头了么。”
早在李莲花他们去过倚芳楼后,他就知晓了这件事。
当时,真是恨不得提刀,去宰了张纪兰的心都有。
宰完,再杀进梅府去。
李莲花他们,把他拦下了。
此法冲动,不但会打草惊蛇,说不定妙手空空还会折进去。
他冷静下来,听了他们的意见。
直到此刻,总算盼星星盼月亮,把等待盼到头了。
可是,李莲花他们的话,当头浇了盆冷水下来。
“秋黎姑娘,不在梅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