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恩——这就是由你所点燃的。
……
公馆里正举办着一场聚会。
独留窗外一片冷清。
一只野兔安静的啃食着平整的草坪。
细嫩的孩童指尖轻轻触碰着它的毛茸茸的脊背。
它很温顺,也很大胆。
在这庞然大物的阴影下,它依然没有停下进食。
它相信这陌生的男孩是善良的。
不过,很可惜。
它赌错了。
“唧!!”
那只手猛地用力,揪住了它的耳朵。
脆弱的生灵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啸。
它本能的想要逃走。
但那男孩按住了它,在它的背上摞起一块又一块石头。
一块。
一块。
那兔子很快就动弹不得。
重压使它难以喘息。
“啪!”
一个响亮的耳光。
男孩被扇倒,石头堆也垮了下去。
受惊的兔子拼命挣扎跳了出去。
“……!”
男孩捂着红肿的脸。
满脸无辜的看着居高临下的男人。
逆着阳光,他看不清男人的脸。
“你在干什么。”
没有不由分说的第二个巴掌,也没有突如其来的一脚。
只是单纯的询问。
——和那个老是醉酒打他的父亲不同。
男孩放下了习惯性抬起来招架的手。
“……我不知道。”
他慌张解释。
其实他知道。
但他不理解。
明明父亲可以名正言顺的打他,他却不能光明正大的欺负其他生命呢?
“我听说卡蒙先生,也就是你父亲经常打你,对吗?”
男孩懵懵懂懂的点头。
“你觉得他比你厉害,所以该打你吗?”
又是点头。
“你比兔子长得高,长得壮,所以该虐杀它吗?”
“我没有!我……不是,只是……”
明知自己做错了,可却不知道错在哪里。
弱肉强食,这明明就是对的,可大人们为什么总是假装反感呢?
“或许……你是想听听它会不会也有独属于兔子的遗言?”
男人蹲下身子。
男孩这才看清了他的脸。
——那头显眼的紫色头发,特征足够明显。
“啊……萨佐……”
男人伸出一根手指,抵住了他的嘴唇。
他脸上没有愤怒,也没有责怪。
“你认识我?”
男孩点头。
柏恩.萨佐恩公爵,斯图特王国的英雄之子。
他的父亲让紫蔷薇成为这个国家最为荣誉的象征。
传闻他经常仗着地位欺负其他家族的子弟。
“那你觉得我强不强?嗯?”
“很厉害,比宴会里的所有人都要强!”
他昨天亲眼看见这位柏恩大人三拳两脚就打翻了那些坏家伙!
“……”
男人扶了下额头。
“唉,那次不算,是他们欺负自家仆人,我看不惯才……”
“咳咳……总之,你年纪小,我不怪你。”
“责备一匹未驯化的野马不听人话,那才是真蠢。“
男孩眨巴眨巴眼。
他木愣愣的指了下自己。
“那我也算未驯化吗?”
“嗯。”
男人拍了下他的脑袋。
“强者不该凌辱弱者。”
“人与兽生而无异,只是这个社会需要秩序与教养让人们适应群居……”
男人情不自禁就开始了长篇大论。
男孩两眼发黑,顿时感受到成年人世界的压抑。
“哎呀,扯远了。”
“你叫什么?以后我罩着你!”
男人揽着他的肩膀,像一对久别重逢的挚友般亲热。
“佩斯利.卡蒙……”
“哦,佩斯利是吧!”
“看你这傻了吧唧的样子,以后我教你礼仪,听到没?不准再欺负兔子了!”
男孩挠了挠脑袋,不明所以。
“从今往后,你每周都必须来找我,不然……我可就去找你咯~”
“记住了,公爵府,别走错路!”
“嗯咳~”
男人忽然装模作样起来。
一会成熟一会幼稚的,男孩反倒有些看不明白眼前的家伙了。
他第一次明白‘复杂’的含义。
“翡翠学城不适合你,让我来给你开小灶吧~”
“今天啊,我就好好给你讲讲,先从咱们脚下这座城市讲起吧……”
从那时起,男孩有了自己的导师。
曾经那个被动接受着他人的恶意,又无意识向着弱小生灵释放的男孩。
如今也长大了些,至少也有了个贵族少爷的模样。
十四岁,正是订婚的好年纪。
这天周末,男人没有让他来公爵府。
他们约好在北城区的地下城入口碰面。
昏暗的巷道里,他见到了另一个世界。
——这是苏黎加的背面。
在太阳无法到达的地方,暴力、污秽充斥着地下水道的每一个角落。
黑暗的交际网络刷新了他的认知。
“这样的地方,根本不适合人类生存……孩子们能活下来吗?”
“你也是这样认为啊。”
“……不对吗?”
“……嗯,似乎就该是这样的。”
男人低着头,领着他钻进一条隐蔽的管道。
“可我想要的,不只是理所应当。”
“而是去证明另一种可能性。”
管道的尽头,灯光驱散了黑暗。
摇曳的灯火闪烁着,欢声笑语填充了这间小小的破屋。
佩斯利惊讶的瞪大了眼。
没有很特别的东西。
只有区别于外面的——干净。
干净的屋子,干净的天花板,干净的墙壁。
干净的衣服,干净的孩子,干净的笑脸。
孩子们歪歪扭扭的画占满了房间的每一块砖。
他们写下各自的雄心壮志,挂在穿行头顶的排水管上。
“看看这些愿望……很飘渺吧。”
男人随手握住一封。
——我想要天天都能吃上杜林家的蛋糕!!
底下还附带着好几个孩子画上去的鬼脸——他们都想。
男孩傻了眼。
面前的这一切,简直……不可思议!
“但,创造不可能实现的奇迹不就是英雄该干的事嘛!”
男人洋洋得意的竖起一个大拇指。
“让孩子们在地下生存,我们做到了。”
“在地下城开辟出一块干净的地盘,我们也做到了。”
“有什么不可思议?!哈哈!”
当一名孩子发现他的时候,其他孩子纷纷从教室里涌了出来。
在贵族们眼中纨绔恶劣的萨佐恩大少爷,却是他们唯一的希望。
一名魔族医生靠在教室的门边,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
“我能改变这一切,所以为什么不去改变?”
“若只有我能去做,那为什么不去试试?”
“因为我是英雄呀!我不就该与众不同吗?!”
男人狂妄的发出大笑,和孩子们的笑声连成一片。
他能叫出每一个孩子的名字,就如叫他一样亲昵。
“那个孩子以后会是大将军!”
“这个孩子以后甚至还是国王!”
“什么?你说女孩子不能当国王?”
“切,别叽叽歪歪啦!幻想都不敢!时代还怎么进步啊!”
佩斯利眼中闪烁着火光。
“听好了,孩子们。”
“所谓命运呀,就是要掌握在自己手里,那才叫命运!”
“但我是英雄!你们的大英雄!”
“英雄要做的,就是让所有人都能够握得住命运哦!”
“是不是很酷!”
在那之后的事,他就记不太清了。
只是那天的灯火照得人很舒服,暖洋洋的。
像是躺在温暖的壁炉旁。
催人入梦,而恰好那梦也很是香甜。
在那件事后不久,卡蒙家在萨佐恩公爵的牵线下,成功与一家新兴贵族结为姻亲。
订婚晚宴在萨佐恩名下的郊外公馆举办。
女方,是一位香料大商的独女。
名叫希维尔,比佩斯利小两岁。
她的父亲看中佩斯利与萨佐恩家族的深厚友谊,而她本人则是看上了佩斯利温柔文雅的性格与气质。
两人是在一年前的某场宴会认识的,佩斯利也对希维尔的谦逊谈吐和幽默风趣颇有好感。
一切都顺理成章。
仿佛天作之合。
萨佐恩公爵,柏恩.萨佐恩亲自为他们主持订婚宴。
在斯图特王国内与柏恩交好的众多贵族,都乐于和这位优秀的小先生攀谈。
他的未来似乎前程似锦。
喜悦冲昏了他的头脑,在半推半就下,他灌下了不少酒精。
醉意令他整个人都开始飘飘乎乎的。
他不得不找借口暂时离开宴会。
“……呼……”
室外的清新空气顿时让他如释重负。
花园外站着的两名警员拦住了他。
“停下,现在不允许出去。”
年轻些的巡捕警严厉道。
“……?”
连花园都不让进?
另一个老警拍了拍后辈的肩膀。
“醉汉而已,放他走吧。”
那个年轻警员点了下头,给他让开了道。
‘你们不认识我是谁?还来参加什么订婚宴?’
他很想劈头盖脸的质问对方。
但来不及思考更多。
困倦涌了上来,他干脆就躺在了花园的长椅上。
很快,轻微的鼾声就响了起来。
“呼……呼……”
“……”
也不知时间过了多久。
最后,他是被烟呛醒的。
“……!”
他惊恐的睁开眼,四处弥漫的浓烟顿时又逼得他捂住了脸。
着火了?!
啊!希维尔!
他立刻拼命朝着宴会厅跑去。
黑烟更重了,熏得他眼泪直流。
一道明亮的火光透过烟幕。
他心中一紧。
“呃啊啊啊啊——!!!”
火势越来越清晰,不绝于耳的惨叫声越来越近。
他看着他的父亲,浑身燃烧着。
从烟雾中走出,倒在他的面前。
“滋——”
火焰烧灼油脂的噼啪声将失神的他拉回现实。
他只感到大脑发凉。
一定还有人活着!
他冲进被大火吞噬的公馆,遍地都是痛苦扭曲的焦炭。
浑身发冷,呼吸困难。
狂奔后的剧烈喘息让他吸入了大量黑烟。
“咳咳咳咳——!”
眼泪与唾液肆意流淌,在高温的地板上瞬间蒸发。
他拼命睁大剧痛的双眼。
环顾四周。
火海向大门处蔓延,一条被破坏的锁链挂在门把上。
有人故意将他们堵在这里!
他脑中画面一闪——是那些巡捕警!
明明他们连订婚宴的主角都不认识,明明他们偏偏守在了花园外。
明明他可以发现这些异常的!
明明他……
“佩斯利——!!”
大厅二楼的露台上,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响起。
他目眦欲裂的抬头望着那处被火焰包围的绝地。
他的未婚妻!希维尔已经被火焰逼到了栏杆外!
她已经无处可逃了!
“不!不——!!”
他连滚带爬的冲向前方。
可已经来不及了。
绝望、恐惧、火焰。
希维尔再也无法忍受,从高处一跃而下。
“咚!!”
“呃啊啊啊啊——!!!”
大火吞没了他的嘶吼。
公馆外,两道人影欣赏着这场大火。
“恭喜您,大人,柏恩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多谢你的帮助,警长。”
尚且年轻的拜伦德神情恍惚。
他望着这栋燃烧的建筑。
后悔吗?
答案是否定的。
至少现在的他绝对不会。
皮耶夫是祖父为柏恩挑选的护卫,他也很受信赖。
所以,在他亲手刺中父亲的时候,房间里只有皮耶夫一人护卫。
当然,也是直到最后一刻,柏恩才明白皮耶夫早就背叛他了。
无力回天的柏恩坐在椅子上,无能为力的望着天花板。
拜伦德将蜡烛推倒。
点燃了那间屋子——连同他的父亲。
他与警长勾结,堵住了公馆所有通往外界的出路。
堂堂萨佐恩公爵,连带着他所有的势力,通通在这个夜晚付之一炬。
“……什么英雄,真是可笑。”
“违背时代的洪流,落得今天的田地。”
“父亲,你真是愚蠢。”
拜伦德转过身去。
突然,一道人影跌跌撞撞闯入了他的视线。
他看向那片大火。
一个男孩背着一个女孩从公馆里逃了出来。
他冲向了唯一还活着的人。
在拜伦德的面前跪下。
“求你……救她……”
他的声音沙哑,浓烟呛坏了他的喉咙和肺。
拜伦德看着那双通红的双眼。
他认出了这个孩子。
“你……”
话音未落,佩斯利就倒了下去。
“大人,让我把他丢回去吧,保证看不出证据。”
警长伸手去抓两个孩子的衣领。
但拜伦德制止了他。
“不需要,他的作用还很大。”
“就暂时留下他。”
无能者不配领导萨佐恩。
狠不下心就绝无可能上位。
若我无力高举火炬,就让他来杀了我。
拜伦德垂下视线。
既然火已经点燃,就让我来添上最后的柴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