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数月前的天劫浩劫,丹枫有无数话要问,可她看向沈清,总觉得她似乎有些什么地方与以前不一样了,故而想问出的话又不敢问出口。
行至书舍这一路,沈清仔细看了一眼桂蔚山。
山是从前的山,又与从前不太一样。
丹枫还真将沈清当初交代给她的布置一应按照要求摆设好了,看着这些红艳艳的喜庆颜色,沈清心中涌上了难以言喻的酸楚,还有一股暖流顺血脉流淌,只觉得安慰。
“师父,你真好。”
丹枫扯了扯嘴角,她不确定沈清是不是在骂她。
毕竟她明知道数月前渝州外出现了天劫,而那天劫是冲着沈清来的,后来她的信符再也没能联系上沈清,丹枫无数次在心里猜测沈清应当是灰飞烟灭了。
饶是如此,她也没去渝州多看一眼,所以她怕沈清觉得她绝情,不敢贸然认下这一句夸赞。
沈清说她好,却是真心实意的。
因为放眼整个上界诸神,恐怕没有任何一人愿意陪她这样荒唐地布置仙山。
她看向桃树下的野花从,还真是任何一朵能开花的植物都不放过,所有花草树木都听从丹枫的安排,就保持这样缤纷的色彩持续了数月,直至她今日归来。
丹枫想了想,总要为自己辩解几句,便道:“清清,不是师父不去渝州,你也知那地雷霆万钧,于咱们仙界早已传遍,凡是仙山主都怕往那边靠……”
就怕个什么天劫余威尚在,他们过去凑热闹,恰好被劈在了天灵之上,那数万年修为毁于一旦,还真是死了。
沈清摆了摆手,无所谓丹枫去不去渝州。
那样的浩劫,也不是她去了便能化解的。
丹枫总觉得她这一摆手,气场很强:“那你而今,是神,还是……鬼?”
沈清意外地朝她看去一眼,挑眉:“你看不出?”
丹枫眨巴眨巴眼:“没敢仔细看。”
沈清:“……”
她挺直了腰背,笑道:“那你仔细看看。”
丹枫揉了揉双眼,还当真仔细将她从头看到了尾,片刻后,丹枫才吞咽了一下,不可置信地再瞧一眼,心口怦然,呼吸骤停。
沈清问她:“看出来了?”
丹枫终于呼出了一口气,惊讶道:“人?”
还是个凡人!
沈清唔了声,点头道:“所以我也不是故意不早点回来桂蔚山的,实在是这具身体除了画画发财符,也做不了其他太大的行动了。”
丹枫震惊,她真的吓惨了。
双腿一哆嗦,若不是沈清拉了她一把,丹枫就要坐在台阶上。
一个神君被天劫打散魂魄,可她的魂魄也依旧能让她保持着不老不死的身躯,让她可以继续修行,功德圆满之后,她依旧可以飞升上界,即便那会花去万万年的时间,可至少她算不得凡人,不必担心受伤与生死。
可如今沈清却成了人,还是个彻彻底底的凡人。
丹枫问她:“你都经历了什么?”
沈清不觉得自己如此有何不好,这是她自己在生死一线时的选择。
天劫的最后一道是死劫,无欲无求者无法招来死劫,所以那一道雷霆落下时,沈清必死无疑,可她还是活了下来,因为毕沧。
沈清彻底回想起过去,从神识之海中醒来时,面前已经没有毕沧了。
银龙的身躯被天劫打成了灰烟,可他的妖气与意识还在,他当真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哪怕灰飞烟灭也要护沈清周全,誓死要将她送回上界,变回过去高高在上的司银神君。
可沈清当司银神君的时候并不快乐。
过去的上界有她心归处,那里是云潭,因为云潭中有一条小银龙会在那里等她,会原因听她的唠叨,听她介绍下界的各色美食趣事,他在面对沈清的长篇大论时,眼底里涌现的是倾羡与渴望。
那让沈清觉得自己有了别样的意义。
那是她在上界其他神明身上永远也体会不到的感受。
可如若她在渝州之外,任由毕沧替她挡过那一道死劫呢?
她或许真的能回到上界,可那时的上界里已经没有毕沧了。
她会变回司银神君,依旧不快乐。
乾长老说:“万物化灵,皆为道行,大道难修,你要专注道心,不可为其他纷杂所惑。”
丹枫却说:“人活着的意义,就是要快乐,当十万年闷闷不乐的神仙,与一百年快乐自在的凡人,我选后者。”
沈清提醒她:“凡人很少能活到一百岁的。”
丹枫却笑:“那九十九也很好啊。”
九十九……
她多乐观啊。
所以当一个快乐的凡人,活九十九也很好啊。
沈清知道,择道而修,则要直面死劫,所以她没有后悔自己的选择,她要换一条路,她不是要当永远的凡人,也不是只要快乐这九十九年则好。
她更想去看看这个世界,用自己的双脚去走,用自己的心去感受,彻彻底底化成人世间的一粒尘埃,去体会上界诸神眼中,尘埃的人生。
将渝州之外发生的事告诉丹枫后,师徒二人也走回了书舍。
沈清见到熟悉的地方,这里处处充满了她的气息,因为丹枫总是很少回来,所以许多东西都是沈清曾经打理的。
“玉兰!水仙!紫荆!紫藤!还有我亲亲爱爱的小桃树!”
在这一瞬,沈清化作了一只翩跹的蝴蝶,急冲冲地跑回书舍前的那一片小花圃里,再转身去了鱼池,乐呵呵地与池子里还活着的小鱼打招呼。
她倒是无忧无虑的,丹枫却难免觉得可惜。
丹枫问她:“我听人说,渝州外有龙吟声,是不是那煞神……额,那、那龙神,做了什么?”
沈清自然地抓起一把小花扔进池子里,逗池子里的小鱼吃,点头回答道:“是啊,他是个疯子,用护心鳞替我挡下了杀劫。”
丹枫啊了一声,欲言又止。
沈清知道丹枫想要问什么,她拍了拍沾染花汁的双手,而后抬起右手,晃动手腕上的镂空金花藤蔓的坤灵镯,叮铃铃的脆响声从里头传来。
丹枫问:“这是你曾经的法器?”
沈清嗯了声:“准确来说,是我曾经的神识之海,神识之海化成了法器,坤灵为一界,里面曾装下了我所有喜欢的东西,可是后来那些东西都在替毕沧挡下死劫时被天劫烧成灰烟了。”
但沈清还是在里面找到了三样东西,说明她的神识之海还是有用的。
“此物可吸纳世间万物,曾有人用它装过魂。”沈清莞尔一笑:“我同样效仿之,在那小疯龙撞上死劫之前,将他的魂魄吸纳了进来。”
“他还活着?”
沈清眨了一下眼:“不知道啊,他身体都在雷霆中化成了灰了。”
说这话时,她的眉眼弯弯,温柔了几分:“不过魂魄保住了,一切就还有得救,对不对?”
就像过去的她,身死道消,可魂魄还是被找了回来,只要魂魄在,就不怕再长一回身躯。
沈清的坤灵镯自成世界,里头有孕育毕沧的云潭中而出的珊瑚,有他自己原本的一根发丝,还有从仙山上折下的释放灵气的雪莲花,沈清觉得在这三样东西的助力下,毕沧应当不需要很久,就能养回来。
她对一切,都抱以乐观的心态。
丹枫问她:“那你自己呢?你不怕死吗?”
一个凡人之躯能活多久?
便是沈清能活一百年又如何?
一百年后,她还是会死。
沈清却道:“师父,其实这是我必走的一条路。”
曾经的她亏欠苍生,而毕沧也曾祸乱过上界,他打下了那么多神仙,让他们堕入凡间,而他们做错的事化成了一张张债条。沈清替那些堕入凡间的神仙完成心愿,经历帮助他们度过仙道历劫,待到他们了却心愿,也会以同样的报酬,回报于这世间。
一如见月的小寺庙,给那些虔诚的信徒带来的信仰。
一如朱晓的勇敢和无畏,为那些边关的百姓镇守山河。
一如刘云之的理想不死,将那些书籍与人文传承至世世代代的将来。
自然有成功,也有失败,可她总要去做,总要去看,总要去经历。
哪怕转世轮回数万次,她都不会畏惧,至少她还留有世世代代的回忆,她的魂魄不会变,换具身躯,她也还是她。
丹枫见沈清说得如此坚定,也知道她改道之行不会是坦途,可她也在心底为沈清高兴。
高兴她没有陨落于渝州外的那场死劫。
高兴她找到了她真正心修的仙道。
也想明白了今日见到沈清丹枫为何会觉得她与过去有些不同。
过去的沈清其实不辨仙道方向,她只想积累功德转世投胎,未曾在修行途中有什么实质收获。
这一趟人间之行叫她感获良多,沈清也明白,大道万千,非独行,总有光。
丹枫问她:“那你此番来桂蔚山,可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沈清连连点头道:“不愧是师父,就是聪明,我是来找凡人修行之法的。”
曾经她为一魂一魄,可那魂毕竟是仙魂,学习一些修行的法术相对而言不算太难,即便不是样样精通,却也是门门都懂些。
可如今这具身体彻底成了肉体凡胎,沈清的一双眼连漂浮于空中的灵气都难捕捉到,更别说引天地之气为己所用,画符念咒,降妖捉鬼了。
如若她真有那个本事,早画一匹符马回来桂蔚山,又何必兜兜转转几个月才到。
作为鬼,她知道要如何修行,作为人……这具身体还是过于笨拙了些。
修行过程中,难免行差踏错,堵塞筋脉又或血液逆行,这都是必不可免的问题,有丹枫在,沈清至少能保住命不是?
丹枫闻言,嘴角微抽:“那你的意思是……”
“待我学有所成,我将重新下山。”沈清说着,轻轻拍了一下丹枫的肩:“所以这段时间师父就别离开桂蔚山了,老老实实重新教导,也学习着去做一个好长辈吧。”
往日那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教习方式,沈清恐怕十辈子也在丹枫这里学不出什么来。
见丹枫一脸憋屈,沈清也出言安慰:“不过我也是真神转世,天资啊,悟性啊什么的,应当不错,你大可放心。”
不!
丹枫于心中呐喊,她根本就不放心啊!
当初让她教导一个仙魂她就已经分外头疼了,而今让她教导一个仙魂转世的凡人?!
丹枫想拒绝。
不过沈清还在拍着她的肩,拍她肩膀的那个手腕上挂着坤灵镯,镯子里煞神的魂魄若有似无地释放出了些许威慑的气息,吓得丹枫还是将到了嘴边话给吞下去,转而露出一抹尴尬又勉强的笑。
不答应,也不行啊……
沈清说她要修习凡人仙修之道,丹枫便按照以往的方式,先给她找来了许多本书。
沈清拥有过人的记性,一目十行也能将书本上的内容给记下,而后再盘膝打坐,吞吐桂蔚山上的灵气,慢慢去融汇书中的内容。
来桂蔚山做修行的第一步,是沈清做出最优的决定。
仙山中本就灵气重,修行起来事半功倍,丹枫又是她的亲师父,总不会藏私,只是有一点麻烦是沈清之前没想过的——那便是吃食。
从渝州来桂蔚山这一路,沈清将小荷包里藏着的银钱全都花光了,一辆马车跑断了两个车轮,这才赶来了桂蔚山下。途中她若是肚子饿,就在路边的摊位上买些东西,多半是糕点馒头一类可以保存久的,不管口舌,只管活命就行。
到了桂蔚山修行,丹枫还将她当往日的一魂一魄对待,见沈清打坐两日没睁眼也就没去打扰她,甚至给她设了个幽静的阵,让她能早日悟道。
第五日,沈清披散着头发倒在屋子里,双手撑地沿门框往外爬,丹枫彷如见了鬼般吓得险些转头就走。
才跑两步,丹枫反应过来,桂蔚山乃是仙山,山上哪有鬼?
再一回头,那面色苍白,嘴唇干裂,眼眶猩红的,可不就是她那大言不惭说要用凡身修仙体的徒弟沈清吗?
“清清!”丹枫连忙过去扶人,顺势把脉,摸了沈清微弱的脉搏后道:“脱水了,你怎么搞成这样?”
沈清幽怨地朝丹枫看去,丹枫眨了眨眼,分外无辜,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她给沈清设阵了。
丹枫连忙喂了沈清一口水,沈清小口小口地饮下肚,才觉得自己活了过来。
她喉咙干得仿佛被刀劈了一样,张嘴几乎要咳出血来,好一会儿缓过劲儿了,沈清才说:“我差点儿死在你的阵里。”
丹枫知道是她好心办坏了事。
往日沈清修行,她也是这样帮忙的,见沈清入定,便给她设个幽静的阵法,以助沈清不被外界声音干扰,可以尽快悟通大道。
可那时的沈清无需吃喝,别说是打坐五天,就是打坐五十天也不碍事。
现在的沈清差点儿饿死渴死在阵法里。
丹枫问:“不过你是怎么爬出来的?”
爬这个字十分形象,因为沈清不仅脱水,还因为五天没有吃任何东西而体虚,她站都站不起来,仅凭着一口要活命的气,冲破了丹枫设下的阵,用的还是她以前在桂蔚山上学到的破阵之法。
也算因祸得福,沈清觉得自己稍稍能掌握点儿修行的技巧了,只是这种掌握技巧的方式,但愿以后不要再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