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银神君之名,上界但凡有神仙听上一句,都要叹气摇头,牢骚她目无天规,肆意妄为。
她有多肆意妄为呢?
只需说,她连乾、坤二位神君尊者都不放在眼里。
司银闻言,莞尔一笑:“胡说八道!乾、坤那都是我的好大哥。”
是了,好大哥,天上地下也只有她能这么说,只有她敢这么说。
“大道心修,需得从一而终,方能成神成圣……自然,还可以择道而修,世间道法非一路,就连鸿蒙同生的神都有十二般面貌,可见大道万千,变化无穷,择擅而行,事半功倍。”
至此,司银神君已有悄悄溜走之意,乾便轻声一笑,将话题转得极为巧妙:“对了,说到大道万千,你可知云潭深处孕育出了一个灵种,极为纯澈,周身银光,这还是鸿蒙三千万年后首个非凡升仙,自然长成的天灵。”
那还是乾第一次提起云潭的天灵。
司银稍有了点儿兴趣:“与你我一样,天生地养?”
乾捏着胡子一笑:“可与你我不同,你我生来掌握天地间规则之一,那云潭里的灵种,大约还要渡劫才行。”
司银撇嘴:“既要渡劫,那与凡人成仙,散仙成神,神化入上界的那些仙君啊神君啊,又有什么不同?”
乾一时语塞,被她这偏颇的想法惹得笑出了声,继而将话题又转了回来:“这便说明我教你的都是对的,你看,一汪水都能化成灵,至纯至澈,将来不知还有多少造化,可见万千道法有万千条路,路路通明。”
“无——趣——”
这二字飘来时,那听了半日仙道啊,修行啊的司银神君,已然冲出了乾长老的神殿,直奔下界,去看人间烟火繁华盛景,享受自在惬意去了。
她去了一趟人间,再回来,对于乾而言也不过是打了个盹的功夫。
再睁眼,小姑娘似是从未离开,规规矩矩地端坐在他面前,请他饮一口人间的茶。
乾一口饮下,那茶里掺了浓盐胡椒,味道极其难言。
在司银一脸期待的小表情里,乾淡然地吞下了茶水,赞一声:“不错。”
司银啧啧摇头:“你口味真重。”
乾又笑:“你是真的顽劣。”
司银拨弄着自己的神环,将其当成了无趣的摆件,叹了口气道:“因为上界无聊嘛,你们一个个都长了胡须,便总以长者自称,见了我不是说道理,便是规劝,越劝我越不想听。”
有些话,司银也只敢与乾说:“你说的我虽没仔细听,可你说来说去都是那些,我便是不想听也听进去了。鸿蒙十二神君中,我肩负的责任最无趣,听到的人间牢骚最多,每一朝每一代都需金银财宝,不论贫富,不论善恶,好像那黄白二物便能给他们带来极致快乐。”
所以她的信徒最多,她听到的人间传话也最多,有时还要去分辨那个王朝帝君为民求财的动机,叫她不得不一半的时间在上界打坐听劝,一半的时间去下界为信徒分忧。
乾执天,有他在天不会塌。
坤掌地,有他在地不会裂。
还有那些个掌风雨的司霖,掌四季的司节,掌丰收的司重,掌生死的司命等,说起来都是利国利民的好名声,唯独她,到了凡间一旦散多了金银,还要被称一句俗气。
无法更改,司银便只能给自己这枯燥无味的日子里找点儿乐趣。
“哎?乾长老。”她忽而问:“你说大道万千,我改道可来得及?”
这话一出,乾看向她的眼神牟然变得慎重又犀利。
“舍道断命者,巧遇造化机缘,才有重择道修的机会。”
“那完了。”司银双手一摊,叹气:“咱们鸿蒙同生的,死不了。”
甚至她生来,就从未遇上过什么劫。
也是很后来司银才知道,鸿蒙同生的神也是会死的,动情动欲,动念动心者,意志不坚便会被天劫所杀,那是她改道重修的最佳时机。
那些曾经被她敷衍着,嫌弃的话,而今回想起来,句句都是至理名言。
沈清突然就想明白了。
她在为毕沧挡下天道杀劫的那一瞬没想过,可在那被天劫雷霆打散的城池中,豁然明白了一些道理,也了解了始末与机缘。
她从不喜欢自己所在的神君之位,所以散漫,向往自由,哪怕背负神环与责任,她也心有不甘,想方设法地去找别的感兴趣的事来填补自己无趣的神生。
如若没有遇见毕沧,她大约会一直这样忙忙碌碌,却又不知在忙什么,还要被上界诸神数落,被他们教导,被他们指点,再听凡尘信徒的几句恳求与欢喜,而后孤身一人去看朝霞日落,看时间流转,看不穿她的前路。
而毕沧如若没有遇见沈清呢?
他便是乾口中提起的天水而生,至纯至澈的天灵,他与凡人成仙不同,只需度过一道于他而言无伤大雅的天劫,他便可以成为天上地下第一位龙神尊者。上界会为他升一座山,起一座殿,他的殿前门槛大约也会与乾坤二神一样被来访者踏破,但一定不会与沈清一般,殿里殿外,只有她一人睡飞檐,坐门槛的身影。
那是很久以前,她若不去云潭,或者去过云潭,没有对他那条漂亮的尾巴起念,而延伸的,属于他们原本的道路。
她毁了毕沧的道心,改了他的道。
毕沧死过一回了,他成了凶龙。
而今死劫再一次出现在他们的面前,沈清知道,如此契机好比天降鸿运,一人不会有两次,偏偏两次,她与毕沧都在劫里。
天地一线,光芒四射,龙吟破空,破晓的金光散落大地时,雷云消散。
那一场似有似无的浩劫,于凡人眼中成了海市蜃楼,却在诸多仙山中惊起惊涛骇浪。
便是远去东方的仙山,一口池子里的锦鲤都能以此话题长谈。
它们道:“听说那奇景在千里之外的渝州茗山,好多人都说是神仙历劫呢,我也想去看看,说不定能捡飞升上界神仙散落的仙气。”
“我还听说有龙吟声,你们可知这世间其实是有真龙的?”
“仙人仙人,不如您将我们放去,我们真的想去看看。”
“仙人仙人,放我们去吧。”
丹枫闻言,撇嘴道:“没有真龙,也没有奇景。”
池中鱼儿摇头:“不对不对,我那二表姑家的小舅子的三弟媳妇儿就是从渝州涢水河里游来的,它说它亲眼所见奇景,亲耳所闻龙吟!”
丹枫随意将手中的果子丢进了池里,两眼空空,望着一个方向发呆道:“我将你们放走,或许对你们来说真是一件好事。”
“仙人,我们不是真的想出去,我就是随口说说的。”
“是啊是啊,仙人可别真的赶我们走。”
“真龙未必是真,可仙山是真的仙山,我们还想在这池中修炼,仙人就别与我们一般见识啦。”
……
一时间满池鱼儿七嘴八舌,丹枫单手托着下巴道:“仙山?哼,我这仙山能存世几载也未可知啊。”
想起自己干的事,丹枫便忍不住叹息:“我完了,我完蛋了啊!当初我便不该接下仙魂这一个烫手山芋,如若没有仙魂,我就不会遇见那煞神,如若不遇见那煞神,我也不会被他威胁替他看护龙蛋三万年,更不会听他差遣在沈清应债出山时顺便把他也给沈清送过去……”
天劫降世,本应是人间浩劫,人间是没事儿了,但该她护的仙魂她没护住,那煞神恐怕也在死劫中灰飞烟灭,一下因她往日胆怯陨了两位神尊。
丹枫觉得,自己怕是要比那绮昀山的广玉仙人死得还要惨。
养鱼?
养花?
不如喝口酒后便自己从山崖上跳下去一了百了吧……
丹枫欲哭无泪,看向满山未改的布置。
桃花成林,花瓣铺梯,红绸翻飞,双喜登对,那些绸缎编织成的花儿、龙凤烛,一应俱全,是时候该撤下这些了。
丹枫将一盘果子全都丢入了水中,颓然起身,手指就近碰上了一株树上的红丝带,她摸着喜庆的颜色,想起沈清那絮絮叨叨的一封信符,当时便吓得她魂不附体。
丹枫彼时想的是,她绝不会为沈清做这种事!
可到底这些布置全都设下,沈清却没回来。
丹枫抿嘴,叹一声我徒命短,终是落了两行泪。
忽而鹤鸣声于山下传来,书舍檐下风铃转动,叮叮咚咚敲响了山门。
丹枫一怔,她未开山界,寻常人应当找不到她的山门才是。
可那鹤鸣声一道接着一道,风铃撞着竹片,也撞乱了丹枫的心跳。
“师父——”
“请开山门。”
沈清看见了桂蔚山的花都开了,那还是她此生第一次见此奇景,满山姹紫嫣红,是她所有记忆中最美的仙境。
她认得桂蔚山的山门,自然也知如何敲响山上的风铃,两句话传音入山中书舍,不过一会儿丹枫便如一团燃烧的火焰般从山上滚了下来。
说是滚一点儿也不为过。
她跌跌撞撞的,满眼不可置信,直至看见一身碧衣的女子亭亭立于山门外,两株巨大的榕树正中间,丹枫才停下了脚步,有些近乡情怯。
这两株榕树便是桂蔚山的山门,随山立于世,已有万载,浑身散灵,因几个月前丹枫仙人的命令,特地开花,满山红粉色毛茸茸的花球,一阵风过,便是淅沥沥的一场红花雨。
沈清穿着的是她以前在桂蔚山最爱穿的那身衣裙,水色长衫至袖口裙裾皆晕染成了碧色,水粉色的发带在风中飘摇,一如纷乱的花朵。
她瘦了许多,也比之以往更加沉稳了,目光淡然,见到丹枫第一眼便露出微笑,瞬间划开了距离与冷漠,好似回到了过去那总爱缠着师父问东问西的她。
丹枫总觉得下一阵风就能将她吹走,故而开山门后,她便立刻朝沈清迎了过去。
沈清只往前踏了一步,踏入了桂蔚山的山界之中,她终于又一次回到了这里,心中百感交集。
曾经的桂蔚山是沈清最为依赖的地方,从她睁开眼起,她就在桂蔚山上成长,是丹枫一手将她抚养长大。
她绝对不是一个好的长辈,因为她在沈清魂魄不稳的情况下便教她震鬼咒,那时吓得沈清浑身发抖,好些时间都不敢再碰黄符。
她会在沈清不过半人高的时候偷偷用一朵桃花沾酒点沈清的唇,叫她舔一舔,而后眼见这沈清醉酒晕了大半日,后怕了再给她煮了醒酒汤。
那醒酒汤的味道着实难喝,沈清是被臭醒的,也非醒酒汤起了作用。
再后来,她教沈清画符便只给她丢书,与沈清说话也偶尔吐出几句不雅的词句来,沈清后来想想她总会在心里因不满骂上两句,大约也是跟着丹枫仙人耳濡目染而来。
这样多缺点的丹枫仙人,却是如今沈清最能倚靠之人。
她绝对不是个好师父,甚至算不上一个好神仙。
可在沈清的心里,她甚至比乾长老的份量都要重上两分。
她的记性向来不错,过目不忘,过耳成诵,所以当她重新睁开眼去看这世界的初始直至而今的所有回忆,仔细去想,除却和毕沧待在一起的时间,在桂蔚山上的几百年竟然是沈清此生最快乐的时光。
司银神君名号虽响,位分虽重,可却是鸿蒙十二神君的老幺,上有十一个兄弟姐妹整日对她教导,说她不服约束,不从管教,目无章法,行无规矩。
便是乾长老,沈清也不会事事都说与他听。
乾长老很开明,可他毕竟年长沈清许多,他是个好老师,好尊者,他教会了沈清许多人生的道理,修道的准则,教会了沈清去悟,去受,去听。
可那些并不是让沈清快乐与自由的初衷。
丹枫是个向往快乐与自由的人,她甚至有些缺心眼,没心没肺地出过好些次纰漏,恰是如此,沈清才在她这里体会到了惬意与轻松。
当初离开桂蔚山时,沈清从未想过自己不会回来。
不论她去哪里,不论她去多久,她总是要回到这里的。
于她而言,桂蔚山是家。
她就是桂蔚山丹枫仙人的唯一弟子,一个如若丹枫不收留,便居无定所,飘摇尘世的孤魂野鬼罢了。
丹枫急匆匆地冲到了沈清的面前,她一时不敢去碰沈清,只是目光上下打量,半晌看不出所以然来。
丹枫颤抖着声音问:“你……是人是鬼?亦或是……上界神明?”
沈清闻之一笑:“我是你徒弟。”
于这一刻,丹枫的心脏才终于跳动了起来,她捂着心口大喘了几口气,连连哎哟:“回家回家,快,咱们回家。”
沈清点头:“嗯!”
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