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幻听,现在是幻觉——真棒,下一步我是不是该荣升同谐令使了?”
看着自称是未来的自己,同自己一般无二的身影消失,砂金小声嘀咕着。
砂金往影视城内部走去,这里看不到一个乘客,除了一个小孩。
那孩子站在钟表小子的雕像之下,有着一头金黄色的头发,和令人怀念的面孔。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砂金问。
于是,那男孩转过身,如光晕般展开的双眼看向自己,无数层叠的声音夹杂着某种隐晦的噪声冲进了砂金的脑袋。
“怎么了,先生...你看起来不太舒服?”
男孩的脸上带着些许划痕,砂金盯着那双眼睛看了很久。
“它们很漂亮,对吧?姐姐说,那是芬戈妈妈(地母神)的礼物。彩色的眸子能给人带来好运。啊...先生,你也有双漂亮的眼睛,真好看!”
芬戈妈妈,多么熟悉的称呼。
同谐的诅咒真有意思,这是让我和自己对话吗,先把弄成精神分裂,然后再从无数支离破碎的心智碎片中找一个最适合你们的?
许多话一下子涌入砂金的脑海,但看着眼前的男孩,他却没办法像方才面对另一个“自己”的时候将这些话说出来。
砂金再迟疑片刻之后,语气温和下来:“你...就一个人吗?你的父母呢?”
“他们都在这座游乐园里,爸爸妈妈先进去了。我正要去找他们。所以我得走啦,再见,先生。祝你也能玩得开心。”
男孩离开了,飞快地跑进了影视城内,砂金站在原地,愣了许久之后,才再次迈开脚步。
他沿着铺设红毯得桥梁前进,越过圆形得平台和些许梦境迷因,在红色得帷幕前停下脚步,他听到同谐的深处传来男孩的回响,那孩子不断追着家人的脚步奔跑,却仿佛冲向一道深不见底的深渊,背影永远滞留在眼前,无法抛弃,又靠近不了分毫。
“深不见底,就和匹诺康尼一样,对吧?”另一个自己又出现了。
“你怎么还在?”
“砂金”挑了挑眉,他对自己的态度毫不在意,只是继续说道:“你早就知道,如果家族真对每一位前来求援的家人都投以宽容,又何必这样高垒深堑?
“但人们不这么想,毕竟美梦糖浆的味道实在诱人。你在匹诺康尼孤立无援,只能凭一己之力扳倒高墙...怎么可能?
“所以一踏进酒店,你就摘下高高的帽子,开始四处求人,像极了一条在沙漠里捡食的鬣狗。因为你知道,机会稍纵即逝。”
“跟你的说法相比,拉帝奥的阿蒂尼孔雀都显得动听极了。”砂金并不慌张,但在面对卡卡瓦夏的时候,他显然有着不同的态度。
他当然可以变得温和体贴,但他显然不会将这些送给眼前这个“自己”。
“你知道我很少说真心话,劝你把它听进去。正好,你提到了那位教授——我特别喜欢你和他的共同点,阴谋和算计...尤其是结局的那部分,一场华丽的背叛!
“...当所有人都这么以为的时候,谁又会去怀疑,那是你精心设计下的有一场圈套呢?”
砂金沉默不语。
“我说对了吗?你就是这样的人,谨小慎微又妄自菲薄,赢了这么多,却还比谁都怕输。人们只看见你在牌桌上一掷千金,却不知道在牌桌下还有另一只手,紧握筹码,颤抖不已......厉害啊,难怪酒馆会给你发邀请。你天生就是个好演员...不光擅长骗别人,更擅长骗自己。”
“要想自己不在人面前露馅,最高明的办法就是先骗过自己。”
“哈哈,当然,我太了解你了...不过,真奇怪,你为什么拒绝了那份邀请?明明你有过拥抱欢愉的机会,那不是你最想要的吗?可你还是选择了公司的牌桌......为了存护?哼,我看不像。你和存护有半点关系吗?”
“我以为你知道呢...你不是很懂我么?”砂金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怎么会没有关系呢?这就像我明明有更加稳妥的做法,却还是选择了这个计划一样。”
“哼......那些牵挂比你的命还重要?”
“当然。只有死人才会了无牵挂。”砂金不假思索地道,“你诞生在这场诅咒中,你真正活过么?”
“...呵呵,马上就会了。”
“那祝你找个好身体,这里已经满员了。”
另一个“自己”消失了,砂金深吸口气,继续往前,追着年幼的卡卡瓦夏。
“捉迷藏...真是甜美的童年回忆。和妈妈告别的那天,有多少卡提卡人在屁股后面像豺狼一样追着你们?我打赌你肯定忘不了他们尖利的笑声。为了让自己从那帮野蛮人的鼻子底下消失,你和姐姐只能在血水里打滚,毁了爸爸留下的唯一一件衣服......”
当砂金一路追着卡卡瓦夏来到一处到处都有高墙遮挡的拍摄现场时,“自己”的声音再次混杂着层叠的噪音落在脑子里。
“它没有毁掉,我一直保存着。”砂金咬着牙反驳。
“那只是块破布,你再也穿不上了。现在你也不用躲躲藏藏了,甚至还有心情嫌弃自己娇贵的行头被雨水打湿...到底是身份变了啊。”
“...我从来没变过。”
“不,你变了...你现在变成追人的那个了。最后一次捉迷藏...好好享受吧。”
在寻找卡卡瓦夏的过程中,另一个“自己”的声音不断回响,他一句一句地,将自己的计划说出,如何制造怀疑,如何布下诱饵,如何泄露信息,以及如何令第三块基石,砂金石瞒天过海。
砂金斥责“他”:“别在我的脑子里乱翻了,混蛋。”
但“他”却笑着说:“...那是我们的脑子......”
在大多数时候,砂金被用作翡翠的替代,而这一次,砂金将情况反转过来——星期日发现的两块基石,一块属于托帕,而另一块则属于翡翠——翡翠被用来代替了自己的砂金,那位橡木家主并没有看出来。
这就是砂金的三枚筹码......
完整的托帕石,完整的翡翠石,和破碎的砂金石。
家族拿走了基石,又如何还会苛刻他带来的礼金呢,破碎的砂金石就在这里。
一如既往,哪怕石心十人的行动表现得比家族还同谐,他仍旧走在独行的道路上。
破碎的砂金石就像破碎的世界,每一块碎片都是留在记忆深处的伤痕,但这一次,砂金石是由他亲手敲碎的。
“你好,我们又见面了,眼睛很漂亮的先生。”
砂金找到了卡卡瓦夏。
“...是啊,又见面了。你找到爸爸妈妈了么?”
“当然,姐姐也在,我们四个人刚玩过捉迷藏。真开心呀,来这儿的路上,爸爸还带我见识了蕉皮电影”
“你想说胶片电影吧。”
“对,就是这个。把很多很多纸板画放在一起,就变成了会动的壁画。把我和爸爸,妈妈,还有姐姐放在一起,就变成了一家人。你也来试试吧,先生。看你一直愁眉苦脸的,在游乐园要开心点呀。”
“...好。”
砂金陪着卡卡瓦夏玩了游戏,可以转眼,那孩子就不见了。
于是他又开始寻找。
同谐的影响还在深入,深入到视野的边缘开始挂上模糊的色块,深入到每一道声音落入耳中都变成层叠的杂音,心智仿佛落入了斑斓的油漆桶中,它被左右摇晃,然后沾染上每一种颜色。
砂金跌跌撞撞,闯进一座迷宫中,他听到卡卡瓦夏天真的呼喊。
“哇,这里好高——比沙漠里最高的石头还要高——”
“还有好多花——姐姐,这朵紫色的送给你——”
但除了卡卡瓦夏的呼喊,还有一些其他的东西。
“他”又来了,带着一副镣铐。
“这是一副镣铐,套在你身上的。那男人给你的第一份工作,你挣到的第一桶金...我可记得清清楚楚。你就是把这捆铁链缠在拳头上,那是你能找到的唯一一件工具(武器)。然后,在那座迷宫里,你......”
“...闭嘴吧。”砂金打断“他”。
“哦...你不愿面对那段过往。不想承认你这条命只值六十个塔安巴?依我看,两者都不是正确答案...你拒绝面对它,只因为它证明了你的软弱。”
“软弱的人怎么会铤而走险?”
“不错,你是喜欢铤而走险...却偏偏不肯放下某些多余的东西。就算在这片美梦中,你也只敢在自己身上尝试死亡。其他人本可以成为你手上的鬼牌,发挥更大的用处。家族的污点要多少有多少,只需做出一点小小的牺牲,换成欧泊,早迎刃而解了。可惜,你不如他。但凡你做了,也不会沦落至此...为什么不这么做呢?应该不是出于什么职业道德吧?”
在“自己”对自己的质问中,砂金沉默良久。
“他的剑传回情报,他很安全。”
砂金到,他看到对面的“自己”露出了一个错愕的表情。
不去自己尝试死亡,难道要把另一个,同样孤单一人的孩子推向风口浪尖么?
砂金握紧了拳头。
但“他”又消失了。
“如果把这些叶子带回去——会开出新的小花吗——”
卡卡瓦夏的声音又传来了,落在摇摆不定的心智中,在绽开的各色颜料上打出一道涟漪。
但很快,“他”就将这些涟漪抹消,这一次,“他”带来一枚护身符。
“妈妈给你留下的这枚护身符是纯金打造的,为什么从没考虑过卖了它?明明那样你就能和姐姐过上一阵子正常人的生活了。回过头看,那才是更好的选择。”
“妈妈只留给我们两件首饰:一条项链,一枚护身符。不会再有第三件了。”
“你一直是这么说的——但其实你很后悔吧?没有卖掉它们?”
砂金抬起头,看着“他”,“同谐的造物,在一个口口声声称呼他人为‘家人’的组织里诞生的东西,你难道不知道什么是家人么?哦...也对,你当然不知道,命途的力量扭曲出来的联系,又怎会同真正的家人那般牵动心弦呢?”
“他”不说话了。
无需辩解太多,当他人予以不善的时候,那就狠狠戳他的伤口。
那孩子教他的。
嗯,他一直记得这些,也一直记得姐姐曾说过的话:“你是受母神赐福的孩子,你能带领氏族走向幸福。所以记得永远保护好自己,也永远不要怨恨痛苦和贫穷。”
保护好自己...当然。
但没关系,芬戈妈妈的注视下又有了其他孩子。
“那孩子也一样,和我一样...他记得所有事情。”
砂金喃喃自语,他忘不了姐姐的话,也忘不了她生命的最后一刻是如何凄惨,身后的声声尖笑又是如何同梦魇一般伸出魔爪。
砂金拖着身子,摇摇晃晃地走出了迷宫,还要继续往前,就像过去那样,往前,往前...绝不回头,苦痛与记忆穷追不舍,未知与恐慌拦在身前,人生拖拽着人的脚步,犹如一滩泥沼——一望无际的岸就在眼前,直到完全沉没前的最后一秒,我们不停跋涉。
“先生,是你吗...我听到了皮鞋的声音。”
砂金又一次找到了卡卡瓦夏。
“啊,真的是你。不知道为什么,先生,你总给我一种特别的感觉...让我很好奇,跃跃欲试。可惜没能再多认识你一些,我们该告别了,你玩得还开心吗?”
“你...要回去了吗?”
“嗯,我该回家了。天色开始阴沉,要下雨了,我不能让大家担心。”
“你的家...在哪里?”
“真是个怪问题。家就是有爸爸、妈妈、姐姐在的地方......”
开始打雷了......
“...就在这片梦里。”
砂金仿佛从恍惚中忽然惊醒,然后叹了口气。
“这片游乐园,这片美梦,真的很安详。所有人都喜欢它。”卡卡瓦夏说着,“可是先生...为什么你不喜欢?”
“...因为他们不在这里。”
“那他们在哪里?”“他”走出来问道。
“我不知道。”
“你明明知道。只是答案没有意义。”
“不。我不知道......还有一个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很安全。”
“可我们都累了,我,还有他。”未来的自己一边说着,一边走到卡卡瓦夏身边。
这一刻,砂金微微睁大双眼,漂亮的眼眸有些颤抖,某种糟糕的想法出现在心中。
幻觉?
但无所谓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要冲上去质问未来的“自己”,究竟在未来看到了什么。
他应该很安全...拉帝奥亲口告诉自己的。
那位教授看着可不像是会随意欺骗他人的人。
但砂金很快就冷静下来,未来是不确定的,那孩子总是如此笃定,未来是由现在的人确定的。
无论眼前看到的是幻觉,还是事实,所谓未来早就开始改变了。
关于这件事,宇宙中的学者总在未来既定和未定两种看法中摇摆不定。
黑塔女士在孤波算法难题中得到了一个常数解,它是一个阈值,宇宙的不稳定指数超过它,那么未来就是不可知的,如果宇宙的不稳定指数低于它,那么未来就是确定的。
那孩子说:“可黑塔女士得出来的常数会因为各种影响而不断变动,这本身就是未来未定的证明。”
砂金深呼一口气,看向对面,自己的“过去和未来”。
他问:“留在这里是多久?”
“永远,我们会和你一起,永远留在这片梦境中。”未来的“他”回答。
砂金沉默下来,看向了卡卡瓦夏,他蹲下来,轻轻抚摸他的头顶,用柔和的声音问:
“卡卡瓦夏,如果有一天,你做哥哥了,你会怎么做?”
“那我要像爸爸、妈妈、姐姐对我那样对弟弟!”卡卡瓦夏不假思索地回答。
“这就够了。”砂金重新站起来。
“你总会赢下去,你从未输过——但为什么是你?为什么...非得是你?”未来的“自己”说,“如果一个幸运儿的奇迹,全部建立在所有他所爱之人,甚至更多人的不幸之上...如果你带来的每一场雨从不代表母神的宽恕恩赐,而是一次又一次无意义的死亡。那你我究竟是犯了多少错误,才要出生在这世上?”
砂金沉默下来,猛然吸入的空气犹如刀子一般刮擦着气管和肺叶——十数秒后他才抬起头:“现在,这些并不重要。”
“现在他还在,我要像爸爸、妈妈、姐姐对我那样对他。”砂金说,“过去无从改变,未来尚未可知,他教我的,他总是这么说:去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在宇宙这样宏观的尺度下,个体实在太渺小了,我的世界很小,小到只能容纳我自己,所以扪心自问,我要这么做。
“当两个孤独行走的灵魂脚下的道路交汇,于是他们彼此之间,都找到了一丝来之不易的安慰。”
“很好...那我在前面等你。”“他”走了。
砂金又看向卡卡瓦夏,还有一段路程,过去的自己永远会呆在自己身边。
于是,砂金站起来,对着一旁的墙板,应着卡卡瓦夏的要求,他独自拍了一张照片,又蹲下来,伸出双手......
——“来对掌吧小鱼,我来教你哥哥家乡的祝福。”
“...好。”
“来,跟着我念。”
愿母神三度为你阖眼......
令你的血脉永远鼓动......
旅途永远坦然......
...诡计永不败露。
“砂金哥哥,这样子合掌是来自你家乡的传统吗?”
是的。
这是对芬戈妈妈念诵的祷文,是对家人的祝福。
我们用这对掌心触碰每一位家人。
“再见...卡卡瓦夏。再见...小鱼......我希望能同你道别,但或许现在才是更好的结果。无论如何,我都不想和家人兵戎相见。”
砂金发出呢喃,然后伸手掀开了眼前的红色帷幕,舞台的灯光在他眼前打亮,将他的影子投射在走廊里,很长很长。
他站在门口,一语不发地前进,于是影子便被拉的更长。
他的个子只有墙壁三分之一的高度,可他的影子却那么庞大,远远超过了走廊的长度。
“对了,在你临走前,我还有个比较私人的问题。
“你...真的想要亲手毁掉这个世界吗?”
“假设——只是个假设——假设我每次掷骰子都有概率掷出这个结果......那我一定非常乐意赌一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