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作为十几岁一起长大的好友,何君来和年赋也不知聂行云的偏执是从何时开始滋长的。
从认识的时候对方就足够镇定与沉稳,他们做不到的事情聂行云做起来绰绰有余,所以年少时他们犯错聂行云捞起人来毫不费力。
聂行云是“遵守规矩”的典范,听老师的话,听学校的话,听聂家的话,孩子们偷偷议论,不会嫌弃他,而会觉得他可怜。
发现聂行云有些问题时,偏执与双相障碍同时出现了。
医生说聂行云智商太高了,他的思维不属于正常人的范畴,但他会像机器人的一样模仿人类的习性,以此来逃避自己的异处。
医生说的话不多,他们也没有看病历的权利,但很轻易明白了聂行云这样的原因。
他不是不叛逆,而是从小就在聂倾的教育模式下将听从以外的东西都收起来了,所以模仿得太像人。
长大、成人、看清自己的成长环境后,那些渴求的、压抑的、恶劣的彻底失控,在胸腔中膨胀了挤压,挤压了膨胀,占据了他的大脑。
聂行云有一段时间令商界闻风丧胆,十七八岁,他不出格,但行事狠戾,聂倾要他拿下的项目几乎没有拿不下的。
往日里窥见的不寻常,原来是后来为非常人的痕迹。
何君来要聂行云去恢复治疗,聂行云没有说不去,但也没有说去,只是一直跟在柯昔身边。
他一直没说什么话,让抱人抱人,让推床推床,让交钱交钱。
但何君来看不出来他此刻是什么想法。
柯昔拍了片,没什么大问题,只有家庭医生查出来的大腿伤,此刻正躺在病房中睡觉。
其实也能出院,但是何君来和聂行云都不放心,医生赞同了他们的谨慎。
聂行云和何君来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等年赋来,没有人说话,显得时间过很慢。
“君来。”
聂行云双手撑在腿上,抵着的脑袋垂了许久,久到何君来都开始发呆了,他忽然开口。
何君来:“怎么了。”
聂行云的声音没有任何动摇:“我的车,帮我烧了吧?”
饶是不久前何君来自己就说过要把聂行云那车烧了,听本人说出口还是像地球倒转了一样。
“你……”
“算了。”聂行云又改变主意。
何君来被他弄得心一上一下的,想说他出尔反尔。
“帮我挂网上卖掉吧。”顿了顿,他补充道,“或者你想要也行。”
柯昔应该不喜欢烧掉的方式,按照柯昔的生活习惯,对方并不喜欢浪费。
何君来张了张嘴巴,不知道说什么。
聂行云在短短的时间里性情大变,他不确定聂行云会不会后悔,毕竟聂行云真的最常开那辆车。
何君来没有反应,聂行云又喊了一声君来,他才迟迟地“嗯”了声。
“行云?”
两人抬头,看见了郑宁。
“刚刚还以为看错了,没想到是你。”郑宁随意的聊了两句,“谁住院了吗?”
聂行云没瞒着:“柯昔。”
郑宁确认了一下这里不是心理科的病房,沉默了一下。
他有点好奇柯昔怎么了,但看聂行云的状态,也不知道能不能耐心跟他说。
何君来不认识郑宁,只能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最后在手机里催年赋快来,他没人说话。
就当郑宁失去耐心觉得两个人就此寒暄完了的时候,聂行云抬头:“郑医生忙吗?不忙的话我们聊一聊?”
郑宁当然是不忙的,不然现在就坐在办公室里了。
“下一个问诊是一小时后,我还有点时间。”
聂行云嘱咐何君来照看柯昔,跟郑宁走了。
走了几步,他扭头问郑宁:“抽烟区行吗?”
郑宁并不介意,只是有些意外,毕竟护士们都说聂行云不会经常抽烟。
聂行云点了烟盒里最后一支万宝路,他似乎不知道怎么打开话题,最后还是郑宁先开口了:“柯昔怎么了?”
聂行云:“被我撞了。”
“……”
郑宁一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爱人变敌人?他看不懂这个走向。
“意外。”聂行云说。
郑宁对自己这个病人还是有些怜爱的:“什么意外能让你把他撞进医院?”
“我有病。”
三个字把郑宁整语塞了。
他不知道聂行云是不是在开玩笑,因为对方的表情很认真。
“你最近的预约到什么时候?”他说,“帮我挂个号。”
“到下周一,”郑宁说,“柯昔要来复诊吗?”
聂行云将烟撵灭在垃圾桶上的烟灰缸里:“我是说,帮我,挂个号。”
他这次分句很明白,让郑宁明白了聂行云没在开玩笑。
郑宁答应了,说回头信息会发给他。
临走时他算是有些斥责聂行云了:“你不知道柯昔的病历档案中写着什么,你再冷淡我都可以理解,但是行云,贪恋柯昔的依赖,又做出了实际性的伤害,这跟放下碗骂娘没有区别。”
“我知道。”聂行云却说,“知道他轻生的事。”
等风吹走了身上的烟味,聂行云才回了房间,年赋已经到了,但是柯昔还没醒。
他们觉得是自己的原因,如果没有叫柯昔过去劝阻聂行云,那或许会无事发生。
“要叫刘名他们来吗?”何君来忽然问。
柯昔住院了,却没有任何可以通知的人,签字的时候都是聂行云去代办的。
此刻聚在这里的三个人,没有谁跟柯昔成为所谓家人。
他和年赋不可能,而最有可能的一位,应该在不久前就被踢出了名单。
“等他醒了再说吧。”聂行云说。
他也不知道柯昔想不想让刘名他们知晓此事,加上刘名挺闹腾,估计来了就风风火火骂骂咧咧,他现在比较想让柯昔好好休息。
至于其他的,季国文已经没有关系了,季年还太小,柯下下,柯昔应该最不想让柯下下知道。
没有很严重的伤,但直到晚上柯昔都没有醒,像睡美人一样,美丽地躺着,好似要长眠不醒。
年赋和何君来不是闲人,只能先回家,不过走时问了聂行云第二天早餐要吃什么,看起来问不出来不罢休的模样。
聂行云坐在病床旁的躺椅上,他不能通电话,刘锦便一大段一大段地发着文字,告诉他办的事情进行到哪了。
夜已经太深,他只留了一盏小灯方便柯昔睡觉,他没有半分睡意,手指快速敲打着,一条一条地回复着刘锦的信息。
手指纷飞,所以电话进来的时候他来不及看清是谁就点到了接听。
三更半夜,除非是要事刘锦会联系他,不然没谁会给他打电话。
“喂?行云?”
但今夜不是。
听筒传来的声音不算温柔,屏幕骤然变亮,备注上写着的是聂倾,但声音是林浔的。
聂行云犹豫了一下,在林浔又喊了一声林浔后才站起来,去走廊接电话了。
“嗯。”
“睡了吗?妈妈是不是打扰你休息了?”
她跟聂倾惯爱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在听到那些话以前,聂行云也以为就算不是最爱,林浔也是有那么点喜欢自己的聪明儿子的。
事实并非如此,她只是习惯了当工具人,后来聂行云没有办法原谅她,但也怪不了她,听从对聂行云来说是禁锢,对她来说却是自由。
“凌晨三点了,正常人都会被打扰到。”
他不客气地回应。
林浔一下就被噎得不会说话了。
林浔不是什么女强人,很典型地成为了男人的附庸品,她不懂聂倾让自己跟聂行云打电话的虚与委蛇,更不懂得应对儿子的直白。
但是聂行云懂。
“我爸让你打来的吧?”
林浔应当是放了外放,聂倾也在一旁听着,聂行云很轻易地听到他的嗤鼻声。
他也嗤笑了声:“不用替他来试探,现在跟他竞争项目的确实是我,我不会把松口。”
他本来想挂了,但想到在身后病房里的柯昔,他忽然又开了口。
“如果不开心,就离婚吧。”
“妈。”
他喊得很轻,却像最后的告诫。
林浔握着手机很久,未能放下。
推开病房望见里头的情况时聂行云不由得一愣,柯昔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坐在床头喝那杯已经凉透了水。
望见聂行云,他很平常地问:“去哪里了?”
聂行云说接了个电话。
他问柯昔饿不饿,柯昔说有点,聂行云便打开手机点外卖。
柯昔要洗漱,他就在身后跟着,好像柯昔稍有不慎又会受伤。
柯昔没有抗拒他跟着,也没有问他任何。
最后是站得太久了,扯到了大腿根的伤,让聂行云给抱回床上去了。
腿上的绷带还要缠几天,医生不建议沾水,柯昔觉得不舒服想洗澡,聂行云复述了医生的话。
“忍一忍。”聂行云说,“实在受不了,我用湿毛巾给你擦一下。”
聂行云感觉柯昔整个人都呆住了,然后跟他说不用。
柯昔不怕疼的,但是由于生理反应,动作的时候还是会发出“嘶”的倒吸凉气声。
“腿很疼吗?”聂行云抿了抿唇,盯着柯昔乱糟糟的头发和混乱的瞳孔。
“还好。”
但是车被撞成了那样,人就在车上,就算身体还好,心理又怎么没有创伤呢?
他知道,从抱起柯昔时柯昔说的那句以为自己今天要死在这里起,他就知道柯昔没有责怪他,甚至在潜意识地跟他传达这个信息。
所以看着聂行云平淡着,语气平缓着,就好像这不是件什么大事。
聂行云的心脏又疼起来。
前所未有的,比知道自己是个工具人时更甚。
他坐着,忽然弯下腰身,头轻轻抵在柯昔的腰际,让人抱着自己。
脑袋是个危险的部位,聂行云很忌讳这般露出弱点的动作,但是他想,如果柯昔用头顶那瓶吊水砸死自己也是可以的。
“对不起。”
他说。
“我喜欢你的。”
“阿星,我喜欢你的。”
聂行云自己也说不上来,为什么自己要这样重复着,他只是觉得,柯昔需要知道。
柯昔自然是听入耳中,他摸了摸聂行云有些刺人的短发。
“为什么要那样做?”柯昔说,“为什么要做那么危险的事?”
“因为你把东西都搬走了。”聂行云想了想,补充道,“想喝酒的,但你不让。”
柯昔不知道怎么回答聂行云,关于自己敏感的情绪如何产生逃避的内心。
见柯昔不说话,聂行云又问:“阿星,你不想再见到我,对吗?”
柯昔终于说话,却不是这个问题的答案。
“这没有区别,聂行云。”他抚摸的动作很轻,“喝酒还是赛车,都是让你接近死亡的行为。”
“今天不是很好的教训吗?如果坐在车上的不是我,你要把人撞进手术室吗?”
“如果不是你我会赔很多的钱。”聂行云不觉得有什么错,“如果是你,我会让自己进去陪你。”
他从柯昔的腰肌中露出自己的脸,向上看着,与柯昔对视,满是认真,要柯昔一看就知道,他说的话不会有假。
“可是我受伤还是你受伤,或者说我死了还是你死了,这对我们来说是什么好事情吗?”
聂行云不说话。
他知道自己说了什么惊人的东西,再开口不知道还有没有,索性闭了嘴。
柯昔好像不喜欢这样的。
“想不通,就来问我,我应该不会躲着了。”柯昔忽然说,“就不要再去伤及他人,我们都有问题,正好适合互相啃咬。”
聂行云还是不说话。
柯昔轻轻晃了晃自己没受伤的那条腿:“聂行云?”
聂行云正在消化柯昔的话。
他认为阅读柯昔是有些难度的事情,尤其是刚刚那段。
他双手不由得收拢,搂紧了柯昔的腰。
柯昔进过医院的大型机器里检查过,或许是脱下了外衫,所以沾上了很多的药水味,不好闻,特别不好闻,但是聂行云却很喜欢。
“意思是,你还愿意见到我吗?阿星。”
他不确定地问道。
柯昔的大腿的伤口有些疼,他想,最近的聂行云总是很可怜。
“如果你再这样,就不要来见我了。”
以为要等不到答案的时候,聂行云听到柯昔的声音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