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我们不得惊叹于这个世界的种种巧妙安排——米库什安先生和余晖烁烁,这两个来自不同世界的生物居然能够凑成一对父女,而且更奇妙的是,在很大程度上,他们两个的性格真的很像一对父女。
米库什安先生,用多嘴先生的总结来说,“他常常就像一个功夫茶的大茶壶一样——我是说,真正的‘茶壶’,不是俚语里的‘大茶壶’——他的肚子里装满了足以烹熟一个活人的、炙热而丰沛的感情,但偏偏要经过一系列的弯弯绕之后,才能吐出一点点来,大概是属于老男人中最别扭的那一类。”
至于余晖烁烁,我们还是用最熟悉这“一家人”的多嘴先生的话来说,她“总是有种敏感而忧郁的气质,哪怕是在最开心的时候,也有可能会因为别人的一句话而沮丧起来,如果忽略她身上的一些神奇之处,那她完完全全就是一个和自己闹别扭的青春期姑娘。”
一个在内心深处爱着自己家人,却有爱说不出口的父亲,一个茁壮成长中的,却总是有着自己小小烦恼的孩子——一个正常家庭的经典搭配。
像这样的家庭,既有可能写出一首感人的生活之乐章,也有可能产生令人遗憾的家庭悲剧,而米库什安先生和余晖烁烁又都是这种内敛的性格,如果没有外力推动,他们大概率是不会轻易吐露心声的。
这就让多嘴先生非常心急,在他仍然年轻、仍然在从事管家事业的岁月中,他见过了太多的家庭悲剧——尽管在他看来,有些富人的家庭问题完完全全是活该的,有些则大抵是遭了报应,比如诱骗别人的孩子长期吃药而自己的孩子也中了招之类的,这种“家庭悲剧”只会让多嘴先生觉得心舒气宽,但某些发生在普通人身上的家庭悲剧则会让他心碎。
作为一位过来人,多嘴先生是一向乐于看到家庭和解的戏份的,这种充满人道主义和戏剧性的兴趣随着他年纪越来越大而变得越来越急,至于米库什安先生和余晖烁烁小姐,他觉得他们都是好人,所以他现在就想看到他们的“家庭和解”,但如果让这两个闷葫芦顺其自然自己解决的话,多嘴先生感觉自己这辈子都别指望看到结局了,所以他打定主意要做点儿什么来推动这个进度。
因此,当他昨天从外面回来时,手上还拎了一盒乐高积木,他敲开了余晖烁烁的屋门——当时她正趴在床上玩手机——然后把这盒乐高积木送给了她,“小姐,不要光玩手机了,对眼睛不好,试试这个吧……如果觉得有点儿难,可以去找你爸爸一起玩。”
有点儿难?当然有点儿难!而且远不止“有点儿”难!多嘴先生就是照着他能找到的最难的一款买的——他买了一个拼起来后至少有八十厘米长的、出自科幻电影中的大型军用飞船积木,这个东西哪怕对乐高老手来说都是巨大的挑战,更遑论余晖烁烁这种从来没有接触过乐高玩具的年轻人了。
所以多嘴先生一开始的目的,就是让这父女两个多接触接触,多互动一下,让这家庭氛围好起来。
也许这种“跨越辈分的、普世的、广泛而家常的博爱”,就是所谓“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这句谚语的来源吧。
无论如何,多嘴先生的计划开始发挥作用了,因为余晖烁烁真的开始研究那盒乐高积木了——她把盒子打开放到地上,然后坐在懒人沙发上开始看说明书。
很快,她就开始动手了,她先是拿出盒子里的两个巨大的亚克力板架子,把它们放在地上摆好作为支撑,然后又拿出几个长条形的积木块开始拼飞船的龙骨,仅仅是这项工作就耗费了她将近两个小时的时间。在龙骨完工之后,她便便开始在龙骨上安装其他积木块,但是她很快就发现她拼的龙骨似乎有问题——一些标准大小的积木块连不起来,就比如说明书上要求她在龙骨靠前的位置安装另外一个积木块,但她发现她做的“龙骨”长度好像不太够,于是她仔细检查了一遍,终于发现是自己拿错了好几个零件,于是她赶紧把龙骨拆散了重新做。
又是两个小时,她终于自认为把龙骨修复好了,她觉得各种正确的零件绝对是正确地摆在了正确的位置上——但好像是什么地方又出了问题,有一个斜向拼接的积木块又连不上了,于是她使劲地扳着那块积木,想要强行把积木的连接孔套在一起,但是她的力气还不够大——也有可能是她怕损坏了积木块而不敢用力——所以她总也套不上那块零件。
这时,米库什安先生终于回了家。
他刚刚出门做理疗去了——为了治疗他在骑兵交锋中扭到的腰。
如今,那场“伟大的马球场战役”已经过去四天了,米库什安先生已经恢复的很不错了,事实上,在他几天前刚被抬回来的时候,他有一条腿是瘸的,他的右手腕因为用力过度而肌无力了,他的左胳膊也有大片淤青,他的腰也是,稍稍一动就疼得他呲牙咧嘴、表情狰狞。
尽管都已经这样了,但米库什安先生还是又犯了那个毛病——他又说出了那句已经给他造成了大量心理问题的、甚至有点儿自虐倾向的“不用担心我,去忙你们的吧”。
不过余晖烁烁和多嘴先生可不会惯着他这个“臭毛病”,他们不仅一直陪着他,还抢走了他工作用的笔记本电脑,让他好好休息。
米库什安先生觉得非常感激,他情不自禁地揉了揉余晖烁烁的脑袋,但是他很快就意识到自己这个动作不太得体,所以马上又收回了手——也许下次吧,也许等下一次,米库什安先生就能跨过这道心理障碍,就不会觉得这种亲昵的举动有多奇怪了。
不过话说回来,余晖烁烁倒是没觉得刚才那个行为有多么突兀,毕竟,她曾经是一匹小马,而小马之间揉揉鬃毛可不算什么冒犯。
余晖烁烁和多嘴先生合力把一台电视搬进了米库什安先生的屋子里,陪着他一起看电视,但是……怎么说呢……他们遇到了所有的“老中青三代”一起看电视时都会遇到的问题——到底要看什么节目?
多嘴先生想看那些老电视剧,余晖烁烁想看时尚歌舞,米库什安先生则想看新闻或者法制节目。他们一个说自己年龄大了,其他两个人应该尊重老人,一个说自己年龄还小,其他两人应该让着她,最后一位说自己是个病号,应该是第一个被照顾的,最终他们谁也没能说服谁,对遥控器的争抢从来就没有停过,但这种争抢一般总是以余晖烁烁的胜利而告终——毕竟,这样的运动对于一个老人和一个病人来说,实在是太残酷了。
尽管多嘴先生和米库什安先生都没能看到自己喜欢的电视节目,但是房子里现在吵吵嚷嚷的,终于有了一点家的感觉。
“战后”第一天,米库什安先生几乎一点儿也动不了,他只能用那种长臂支架在床头架一块镜子,仰着头看电视画面的镜像,不过好在今天是余晖烁烁赢了,他对跳舞画面上下反转没什么意见,只要歌曲不是倒放就没问题。
第二天,米库什安先生已经能倚着什么东西坐起来了,他的管家和养女拿来一些垫子帮他把后腰垫起来,让他可以坐着……看自己不喜欢的电视节目。
第三天,米库什安先生能下床走路了,但只能扶着什么东西慢慢走,而且他的腰还是不太敢动,更没法弯腰,掉了东西只能让别人帮忙捡,这副滑稽的样子把余晖烁烁和多嘴先生逗笑了好几次。
第四天,米库什安先生就已经走动自如了,但他还是不敢快速弯曲他的腰,在俯身捡东西的时候,只能板着身子、梗着脖子、眼睛往下瞥、一点点往下探,他先是膝盖微微弯曲,作出一副要往后坐的姿势,然后撅着屁股,两只眼睛使劲往下转,让目光顺着脸颊、夹着鼻子流下去。他愈是往下弯,就看着越像是想要上厕所,他的养女和管家肆意地嘲笑他,还故意把纸巾叠好了递给他,他又生气又想笑,但他还不敢笑,生怕又挣着腰,于是强撑着直起身,把“厕纸”扔向他们,还想去追打他们,但那两位仅仅是用了“快走”的速度就把他甩开了,最后他也撑在楼梯扶手上,和这一老一小两个坏蛋一起大笑。
到了下午,米库什安先生觉得既然他可以出门了,那为什么不去做做理疗呢?还能恢复的再快一些、少受点罪,所以他打了电话联系康复中心,然后就坐车去了,直到晚上将近七点才回来。
在那里,他度过了一个美妙的下午,医生们先是给他按了按,揉了揉,然后让他做一些动作,拉伸一下,接着给他用那个给残疾人洗澡的吊椅也洗了个澡,最后给他来了次推拿。
一趟流程走完,米库什安先生觉得浑身轻松,医生们还给他定制了一个腰托,让他平时时刻穿着这个东西,保持腰部延展,他戴着这个东西在理疗中心吃了顿营养餐,付了可以称得上是天价的医疗费,然后就回家了。
一进家门,米库什安先生就感觉家里氛围有些不对,余晖烁烁屋子里居然没有在放音乐,也没有她和朋友们打电话的声音,真是难得,除此之外,他发现多嘴先生总是在盯着自己,他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根据他的经验——包括在小马利亚时候的经验——这大概是多嘴先生做了什么好事情,想让他自己去发现这个惊喜。
于是米库什安先生留了神,他开始观察家里有什么不同,但他没在一楼发现什么异常,所以他决定去二楼看看。
终于,他在余晖烁烁门口,听见了一些不同寻常的“咔哒”声。
米库什安先生敲了敲门,很快,余晖烁烁就打开了门——她的屁股还是坐在懒人沙发上一动没动,只是上半身往门口“伸”过去,又伸直了手臂打开的门。
“晚上好,余晖,在干什么……哦!”米库什安先生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硕大乐高盒子和上面画的宣传图片,以及满满一大盒、海量的乐高零件。
“在玩乐高啊”,米库什安先生饶有兴趣地走进屋来,从余晖烁烁手里拿走那本说明书翻了翻,“从哪儿买的啊?这盒可不好买。”
“晚上好,米库什安先生,这是多嘴先生送我的。你下午的理疗做得怎么样?”余晖烁烁问道。
“非常好,我感觉挺不错的”,他回答,“你猜猜我在理疗中心见到谁了?”
“谁?”
“夏尔先生”,米库什安先生合上说明书,把它还给了余晖烁烁,他两只手都插进裤兜,斜倚着门,“夏尔先生也在康复中心做理疗,他的太太在在陪着他,我和他聊了两句,他说小蝶小姐在停车场等着他们,她本来也打算进来陪着他,但康复中心不许带野生动物进去,而她带着的那几只松鼠又死活不想离开她,所以她只能在外面等着。”
就像我们之前说的那样,余晖烁烁有时候有些过于敏感,所以她总是以为某些人对她说的有些话是有暗示的,所以在听见米库什安先生这句话时,她突然就开始内疚了,“哦……那您下次去理疗的时候记得叫上我,我陪您去。”
“什么?不不不不,不用,亲爱的,我没有别的意思”,米库什安先生赶紧说道,“我只是在说我看到的一些好玩的事情……你今天又联系你的朋友们了吗?有什么有趣的事情吗?”
“有”,余晖烁烁回答,“阿杰(AJ)回去之后查了半天,最后发现那一对祸害了他们家房子的浣熊一直是小萍花在喂,把她气得够呛,而且她还发现小萍花在养白蚁,于是她就把那些白蚁都扔掉了。”
米库什安先生一乐,摇了摇头,“小萍花啊……行吧,那我就不打扰你了,好好享受手工的乐趣吧。”说着,他就要往外走。
这时,余晖烁烁喊道:“等等!别走啊”,她从懒人沙发上站起来,“您过来帮个忙吧,这太难了,我一匹小……我是说我一个人,我一个人弄不来。”
“嗯?”米库什安先生转过身,“你是说想让我帮你一起拼这个积木?”
“对,您来帮个忙吧”余晖烁烁说道,“这套乐高对我这个新手来说太难了。”
“可是,亲爱的,乐高积木的乐趣就在于亲手一点点把一个复杂的东西拼出形状,不管它有多难,只有自己玩了,才能体会到乐趣。所以,你真的愿意为了最后的成品而省去其中的乐趣吗?”米库什安先生又摆出了他那副殉道徒一般的假清高模样。
余晖烁烁看了看他颤抖的指尖,两个嘴角开始往下撇,露出了一个鄙夷的眼神,“其实您也很想玩,对吧?”
“对的”,米库什安先生难得地没有再闹别扭,“所以我们在等什么?”
下一刻,他们两个就坐在一起开始拼模型了。
米库什安先生坐在懒人沙发上,仔细地研究着,余晖烁烁则大剌剌地岔坐在地上,右腿伸着,左腿蜷起来,她抱着左腿前后摇晃着,等着米库什安先生研究好。
过了一会儿,米库什安先生又拿起了她刚刚拼的龙骨,对着说明书看了半天,“亲爱的,你是不是后续的零件拼不上了,这有好几个零件扣的不严实。”
“是的,这该怎么办呢?”余晖烁烁停止了摇晃,她靠了过来,看着米库什安先生手上的说明书。
“我们得把它拆了重新装”,米库什安先生回答道,然后,他就开始着手拆掉这根已经返工了两次的龙骨,但是等他拆到一半的时候,突然眉头一皱,“哦,天呐,真是出师不利。”
“怎么了?”余晖烁烁问道。
“我们遇到了玩乐高积木时最棘手的几种情况之一”,米库什安先生皱着眉头,仔细端详着那块被拆得七零八落的零件,“两个‘薄板’合在了一起,这可不好拆。”
余晖烁烁看着那两块拼得几乎没有缝隙的积木零件,开始担心他们需要多少备用零件。
这时,米库什安先生似乎想到了一个主意,“亲爱的,去,把牙线拿来。”
“牙线?”余晖烁烁虽然搞不懂米库什安先生要这个干什么,但还是站起身来,“要牙线棒还是成卷的牙线?”
“成卷的。”米库什安先生回答。
余晖烁烁跑出屋去,一会儿就拿来了牙线,米库什安先生把线卷接过来,然后截出两条牙线,他拿起其中一根,像在用绳锯一样在两块积木的接缝处摩擦着,过了一会儿,那根牙线居然真的“蹭”进去了,然后他又拿起第二根,如法炮制,把两根牙线都塞进了零件链接的缝隙里。
“亲爱的,你随便拿个什么扁的、细的东西,待会我一拽,你就捅进来把它撬开。”米库什安先生说道,于是余晖烁烁在抽屉里翻找了一下,拿出一把很小的扁口螺丝刀。
“准备好了吗?”米库什安先生问道。
“准备好了。”余晖烁烁回答。
“预备,开始!”米库什安先生拽着那两根牙线往两边使劲扯,余晖烁烁顺势就把螺丝刀捅了进去,然后使劲一转,两块零件就被拧开了。
余晖烁烁高兴得直拍手,“太好了!”她叫道。
米库什安先生也被她的情绪带动着笑了起来,他揉了揉余晖烁烁的头发,然后捡起零件,开始搭建这艘舰船的龙骨。
也许是已经在一起生活了一段时间而培养出的默契,也许是“世界上唯一一个生活在小马世界的人类”和“世界上唯一一个生活在人类世界的小马”之间本来就应该有一些默契,总之,在合作“建造飞船”的过程中,米库什安先生甚至不需要开口,他用手一比划,余晖烁烁就知道他要什么零件,当余晖烁烁要零件的时候,米库什安先生也总能立刻递上她需要的零件。
在这样的高效配合下,仅仅过去了一个半小时,龙骨就被彻底拼好了。
看着这完工的、完好的龙骨,余晖烁烁非常高兴,她得意的凌空挥了挥拳头,小声地喊了句“好!”但是等她一转头,看到那仍然堆积如山的零件时,她突然有点儿泄气,“这得拼到什么时候啊……”她往后一仰,躺在了地板上。
“我的孩子,像这样的乐高积木是没法一晚上完成的”,米库什安先生抓着她的手腕,把她拉了起来,“这样吧,我们做一个约定,这个暑假,我们每天晚上都抽出几个小时的时间,用一个暑假的时间把这个飞船拼完,怎么样?”
“好啊!”余晖烁烁兴奋地说,,“那我们说好了,以后每天都一起拼这个积木!哦,如果我要和我的朋友们出去的话,请问能不能……请个假之类的?”
米库什安先生笑了笑,“当然可以啦,亲爱的,甚至是如果你觉得‘今天晚上我不想拼积木了,我想做点儿别的’,这也是可以的,玩积木就是为了开心,而强迫的事情哪里有开心的?”
“太好了!”余晖烁烁开心地说。
“那么现在要不要去吃点儿宵夜?我让多嘴先生稍稍准备了一点吃的,吃完之后休息一会儿,然后就睡觉。”
米库什安先生先走门去,在迈出脚的的时候,他感觉自己好像踩到了什么东西,但是因为他穿着厚厚的拖鞋,所以没有什么感觉。
但是当跟在他身后的、脚上只穿着袜子的余晖烁烁走出门去的时候,她可是结结实实地踩在了那个二乘二的乐高积木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