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京、皇城深处御花园。
宣文帝一身明黄色锦袍,坐在石凳上,他对面是鹤发苍苍精神矍铄的王怀川。
这位天子一边拈着手中白棋看着棋盘,一边说道:“先生有多久没回到这里了?”
王怀川神色追忆,思索道:“自从先太子之事后,老臣便不得圣人看重,传召只限于乾清宫处,及至后来致仕归家,算起来拢共有十余年没来过这御花园了吧。”
宣文帝落下一子,笑道:“如今王公起复,我已和夏大伴说了,先生无需通禀可自由出入皇城。”
他细节处拿捏得十足,自称的话已经从‘朕’变成了‘我’,以示自己亲和态度。
王怀川拱手,谢恩道:“老臣谢过陛下。”
宣文帝摆摆手,方正的国字脸闪过几缕精芒,状若无意问道:“那贾瑜怎么不曾和先生一同返京?”
王怀川心中一紧,连忙回道:“他家中长辈,荣国太夫人此时尚在金陵,瑜儿孝顺自然要前去侍奉。”
看了眼宣文帝,老人沉声道:“劳天子挂念,老臣先替学生谢过了。”
宣文帝凝视棋盘,略微失落道:“贾瑜所作之《少年中国说》如今还摆在朕的案首,其中有一句:乳虎啸谷,百兽震惶。这等少年英才,我也是心中向往的紧啊。”
王怀川听得一颗心渐渐沉下。
他明白,宣文帝所谓的心向往之,不过托词罢了。
皇帝想要通过贾瑜染指京营兵权的心思,已经是昭然若揭了。
但贾瑜这羸弱的小身板,怎么扛得住京营背后的汹涌波涛?
他慢悠悠的向棋盘上添了一子,谦恭道:“乳虎之说,言过其实,瑜儿虽天资聪颖,但若想要百兽震惶,恐怕还需锻炼。”
言下之意,是贾瑜尚且弱小,还需要发育的时间。
宣文帝不见喜怒,轻轻道:“不经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贾瑜这样的英才,能否成为国之栋梁,还要靠先生了。”
所谓伴君如伴虎,便是这个道理。
王怀川沉浮宦海数十年,自然明白这句话的重点不是后面的扑鼻香,而是前面的寒彻骨。
他心中冰寒,看来皇帝是心意已定!
看着眼前黑白交错的棋局,他想起临出发前,贾瑜与自己书房中的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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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透过窗棂,洒向书香十足的房间内。
少年摩挲着手中的天子剑洒然道:“老师,若是陛下心意已决,那就不要再推辞了。”
“为王前驱,义不容辞。”
王怀川驳斥他:“糊涂!岂不闻飞鸟尽良弓藏之理?你身无寸功,纵然凭借着贾家势头突飞猛进,也不过是烈火烹油,日后必有大祸!”
贾瑜撇撇嘴,无奈道:“那咋办?”
王怀川顿时语塞,咋办?
怪宁荣国公威望太高,军伍影响力太大?
怪贾瑜太过出色,引人瞩目?
还是怪宣文帝心狠手辣,一心要把贾瑜往死路逼?
老人叹息一声道:“只怪我当时不该把你的文章递给皇上,引得圣人注视。”
他没想到,隐忍十年的皇帝如此变得这么精擅权术,和上位之初的模样已是截然不同。
贾瑜反倒过来安慰他:“这哪里能怪您?老师也是一心为我好。”
少年将手中天子剑悬于墙上,认真道:“老师我是认真的。”
“天子的旨意,我不敢违抗,也没有办法违抗,除非我一心摆烂。”
贾瑜看了眼窗外明媚阳光,继续道:“但是,我心中还有千重锦绣不曾施展,若是就此沉沦,我哪里能够甘心?”
“若是陛下一心逼我入京营和那些都尉斗法,我也无计可施。我希望,老师能适时帮我说一句话。”
王怀川干涩道:“什么话?”
“我希望能够先迁任五城兵马司总指挥,待过了一二年熟悉军务后再转迁京营!”
贾瑜笑嘻嘻的道:“毕竟,陛下隐忍了这么多年,好不容看到了军权有破局的机会,他也不希望我这么快的夭折吧?”
王怀川迟疑道:“京营千户是正六品,五城兵马司总指挥是正五品...”
贾瑜不以为意:“老师和陛下说了便是,五品官虽难,但也并非无法可解。”
老人心思一动,问道:“你要承爵?荣国还是宁国?嗯,荣国太夫人尚在,子嗣众多,想来不太可能...”
贾瑜大大方方道:“不错,我意在宁国府。”
他又想到了荣国府假山中那个大胆告白情真意切的姑娘,心中闪过愧疚,但还是昂扬道:“这是我和她的求生之路,我必须一路走下去。”
少年拔身而起,神色坚定道:“还不到九月,一切都还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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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怀川回过神来,对着皇帝苍声道:“为国选材,老臣义不容辞。”
宣文帝知道,这是对方服了软,于是满意点头道:“先生忠心体国,朕心甚慰。”
他低头看向棋盘,缓缓道:“如今这盘棋下的够久了,乾清宫里的奏折怕是又堆起来了。”
言下之意是要速战速决,回去处理朝政了。
在勤政方面,这位中年天子是真的没话说,每天至少会有六七个时辰在处理政务,往上数几百年,算上朱明皇朝的帝王,怕也只有朱元璋能与之媲美。
王怀川扣下一子道:“棋局看似胶着,实则胜败居于一点。”
“陛下请看,若是老臣于此处落子...”
话语落下,随着他的落子。骤然间,棋盘上风云突变,两条原本厮杀的难解难分的黑白长龙此刻已有高下之判。
宣文帝皱起眉头,他又不是真的来和王怀川手谈的,自然不在意这一局的输赢,下棋的时候也是格外放松。
但眼下对方故意做出这种态势...
他微眯起眼睛,神情不怒而威,轻薄的明黄龙袍穿在身,竟有如山岳之厚重。
皇帝沉声道:“先生何以教朕?”
说了半天的‘我’,此刻已经换回了‘朕’,这是独属于帝王的警告。
面对着这风雨欲来的压迫,王怀川不见惧色,从容道:“金鳞化龙,需逆流而上三千里,然则真正决定胜负的从来不是三千里水路,而是最后的龙门一跃。”
他弯腰躬身,心中叹息,脑海中把眼前威严的帝王从往日憨直忠厚的六皇子的印象里彻底的剥离了出去。
双手作揖道:“陛下,老臣斗胆,还请陛下给我那徒儿一座龙门!”
宣文帝心有怒火,但多年来的隐忍经历让他有效的压抑住了这股火气,他知道这才是戏肉所在,沉声道:“何谓龙门?”
王怀川一字一句,肃然道:“五城兵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