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乾清宫
灯火辉煌之下,乾清宫内的玉石装饰照的澄澈如水,不染纤尘。
几桩熊熊燃烧着的炉子更是让这座大殿在数九寒冬里温暖如春。
可惜殿内气氛却冷的吓人,宫女太监们都缩着脖子,努力往阴影处躲避,目光更是对摔在地上的奏章避之远远,好似看上一眼就会惹来大祸。
当今天子,景朝宣文皇帝,一身明黄色滚龙袍坐在高台上,刚毅的脸上余怒未消。
“不过一未加冠的少年,尚且知道为君分忧,满朝朱紫,竟无一人直言敢谏?”
“夏大伴,你说,这样的文武大臣,朕要来何用?”
宣文帝紧咬牙关,狠狠把手中的奏章甩出,声音低沉喝问道。
夏守忠硬着头皮,上前安慰道:“陛下息怒,陛下息怒,龙体为重。”
对于皇帝问的这个问题,他根本不敢做出半点回应。
宣文帝也根本没想从他这里得到答案,他静坐在龙椅上,深呼吸了一会,方才暂时压抑下了愤怒。
拾起王怀川送给他的信折,他复又读了一遍,长叹道:“天下之乱,其根源不在九边,不在海外,而在朕的朝堂之上啊。”
太上皇隆治帝退位至今十一年,但朝廷大权仍然把持在握。
内阁大学士五人,三人忠于太上皇,一人一心为国,忠于他的只有一人。
朝堂之上,听命于他这个皇帝的,更是寥寥无几。
五军都督府、兵部等军队他也插不上手。
好不容易勉强扶起一个王子腾作为京营节度使,然而他能力有限,做不到对京营的如臂指使。
开国勋贵们年节入宫,更是先去大明宫拜退位的太上皇再来拜宣文帝,岂有此理?
这种情况下,也无外乎他会做此感叹。
登基十一年,他觉得自己怕是这片土地几千年来,做的最失败的一个皇帝了。
宣文帝无心再看奏章,站在御案之后踱步。
今年四十有余的皇帝,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明明胸存锦绣有心变革,却碍于朝政不得寸进,又岂能甘心?
默然片刻,他叫道夏守忠:“滚去把内阁的几位阁老请来,朕要和他们再议军饷之事!”
须臾之后,几位头发斑白的老人随夏守忠走进乾清宫。
“来人,给几位阁老赐座。”
宣文帝变脸极快,如今脸上笑容和煦,根本看不到之前发怒的样子。
他将手中的几份奏折递给夏守忠,由他分给几位大学士查阅,待到诸人看过后,宣文帝率先开口,忧心忡忡道:“开年一个月,这已经是九边第三次催饷的奏章了,诸卿以为如何?”
几位阁老面面相觑,稍顷,武英殿大学士杨宏义率先开口:
“陛下,前些日子刚过除夕,神京全城百姓贺岁,国库花费甚靡。如今仓库空虚,几无可用之银,九边军饷一时间恐怕难以到位。”
他上来先把国库情况说了遍,至于说军饷怎么办,只字不提。
这关他什么事?户部尚书虽然不在,但这不是有个前任户部尚书,当朝文渊阁大学士韩玄吗?
借机暗讽韩玄能力不够。
内阁五人,首辅陈庐一心为国,很少站队,也正是如此他才能在首辅位置坐了十年。
次辅李成文,文华殿大学士徐谨成,武英殿大学士杨宏义等三人俱是太上皇心腹。
只有文渊阁大学士韩玄是宣文帝皇子时候的潜邸之臣,可堪一用。
宣文帝心中对杨宏义更是不喜,这等时候还在勾心斗角。
太上皇派系中的三位大学士,唯有此人才能最低,仅靠着谗上媚下趋炎附势的本事,才混到今天的位置,当然他也是最得太上皇信重的大臣。
韩玄暗道晦气,被逼无奈只得开口道:
“国朝近几年来,天气寒冷,今岁亦大寒,山东数县大雪连下三日夜,树木尽枯,六畜皆死。百姓田地减产严重,去岁税赋仅有一千一百万两,已经连年减少近十年了。”
这番话说的在座诸位心思各异,一时沉默。
韩玄又继续咬着牙说:“臣无能,以致国库空虚,九边军饷迟迟未能到位。如今之计,还请太上皇开内帑,借调户部银两,等到年中税收上来再归还。”
这份奏章年前就已经有大臣提起过,只是被宣文帝留中不发。
无他,纵然批红发了下去,也过不了内阁。
最终驳回去,只会引得君臣相抗,党政紧张。
一直未曾说话的首辅陈庐此时也开口道:“京中勋贵,多年来在户部常有欠银,也可借此机会一并追还。”
他没有反对韩玄的话,显然是默认赞同韩玄所说的太上皇借银之论。
这两人联手将矛头转向了太上皇,一个想从太上皇那里要银子,一个想从太上皇小弟们那里要银子。
杨宏义脸色顿时变了,慌忙跪在地下流泪劝道:“陛下不可啊。”
他又转身指着韩玄:“吾等不能为君父分忧已是大罪,如今尔等竟要用上皇私库填自身的口子,为臣之本,汝还记得吗?”
韩玄对他怒目而视,只是刚才一时说的够多了,也和他懒得辩驳。
陈庐看都不看他一眼,对于这种小人他连个笑脸也欠奉。
陈庐是世宗皇帝一朝的进士,高中后先任翰林院,后外派广西、河南、浙江等地担任地方长官,回京后在都察院任左都御史,更出任过九边巡抚。
可以说他一生走遍了景朝的七七八八,深明百姓之痛朝政之弊,因此更是一心为国。
杨宏义跪在地上哭诉片刻,却见无一人赞同或是反对自己,他疑惑看向另外两个小伙伴。
次辅李成文作捻须思索状,文华殿大学士徐谨成更是直接魂游天外。
什么猪队友?我怎么就被卖了?
他正欲再挤出几滴泪水,再卖一把力。
却听到宣文帝哀切的声音:“朕外不能抚恤九边将士,内不能养育天下生民,此诚为朕之过也。”
只见宣文帝用龙袍衣袖拂去泪水,感动得道:“杨阁老快快请起,此事非诸臣工之责,罪皆系于我张氏,德薄善小,以致获罪于天。”
宣文帝一时间演技大发,诚恳道:“父皇内帑之银两,皆由朕亲自去说。至于首辅所言京中勋贵欠银一事,暂且宽容一二罢。”
陈庐听了虽然失望,但不得不起身领着诸位大学士齐声道:“陛下仁德之君,实乃社稷之福。”
杨宏义见事已至此,连自己的两个队友都同意了,也明白无力回天,当下爬起身来跟着一同对宣文帝致谢。
他心中满是不解,如果李成文,徐谨成刚才和自己一同反对,皇帝纵然再怎么想推动,也要等到明天早朝了。
夏守忠将几位阁老一一送出乾清宫,再回来时已至深夜。
当下躬身站在宣文帝身侧,轻声提醒道:“陛下,时辰已晚,该休息了,皇后娘娘那边已经问过几次了。”
宣文帝手中握着的狼毫御笔轻轻一顿,回道:“你告诉梓潼,让她早点休息,朕今日批阅完奏章,就在这里睡了。”
夏守忠躬身应是,安排了小太监去皇后除禀报。
正当他亲自为宣文帝整理床榻时,却听到宣文帝的幽幽声音:
“顾我长年头似雪,饶君壮岁气如云。朕如今连一个小辈,也比不过了。”
夏守忠心知,皇帝刚才还是碍于太上皇的威慑退缩了,没有敢全盘同意韩玄提出的意见。
因此才有现在这番感慨。
他回头,大着胆子对着宣文帝说了句:“贾瑜在有何等壮志,也拜了王公为师,待日后必为陛下麾下之臣,以小窥大,可见天下英才也是认准了陛下的。”
宣文帝一愣,开怀笑道:“哈哈,你这奴才,有时说话也有几分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