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危感觉自己仿佛在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玩弄于股掌间,自己毫无反抗,完全失去主动权——他可太讨厌这种感觉了。
极其讨厌。
他死死咬住牙关,在疯狂旋转的风暴里闭上眼睛,稳住心神。不要慌,不要分散注意力……集中注意力!
哥哥的呵斥声仿佛就在耳边。
又是一阵狂风猛地将步危卷上高空,紧闭双眼的少年突然伸直两条手臂,五指张开,然后猛地向下一划——他突然脱离了风的掌控,整个人朝前弹射了出去。
咦?
步危微微睁开眼睛,他刚刚几乎是下意识地动作,像是脑海中一闪而过的灵光,根本没过脑子。他竟在驭风,他竟能驭风?他震惊地发现自己已慢慢稳住身形,在肆虐的强风里按照自己的意志飞行。风流汇聚在步危的周身,服从于他,顺应其想法,协助其避开了一道又一道凶猛袭来的风沙。
步危来不及惊喜也来不及细想,他现在必须马上找到溪兮和青青,她们不会灵术,在这场天灾里很难自保。
虽说步危莫名其妙地有了点掌控风的能力,但还是生涩了些,他此时就像一张还没断线的风筝,虽说有根线在拼力拽着但还是一直被空中的乱流吹得歪歪斜斜,上下翻滚。步危将手抵在脸前,集中意念,让击在脸上的风沙弱了下来,让他有了可以睁大眼睛观察周围的余地……就在这时,他的目光迅速锁定了前方一道一闪而过的人影!步危毫不犹豫地冲了过去,竟然真的是溪兮!她似乎已陷入昏迷,双眼紧闭,如一只脆弱的蝴蝶在混沌的风暴里飘摇,被步危一把拽住胳膊,紧紧揽住了她的腰部。
步危的心还没来得及为这突然起来的运气感到雀跃,就已骤然沉底。他再怎么四处搜寻,也没见青青的影子。
他开始加速,虽然带着昏厥的溪兮,步危的身体却愈发自如地穿行于风暴,直到周遭的风渐渐弱了下来,步危终于看见了坚实的地面,他们落了地。耳边尖啸的风声和沙尘缓缓消散,步危将溪兮小心地放在地上,环顾四周。这里一片茫茫沙原,看不出来是在哪里,但肯定已经远离了月家镇。
步危想了想,将溪兮背在背上,屈腿使劲一蹬地面——然而他只是原地跳了一下,并没有如他想象的那样直接起飞。步危愣住了,他尴尬地挠挠头,又尝试着跳了两下——没用。
飞是飞不起来了,但他跳来跳去的,倒是把背上的溪兮给颠醒了。
“步…步危哥哥?”
“啊!你醒了!”步危舒了一口气,“没事吧,有没有哪里受伤?”
受到惊吓的女孩下意识搂紧了他的脖子,摇摇头,后怕地颤抖起来。“青青不见了……我当时实在抓不住青青,对不起……”她拖着哭腔道。
“没事,这里是沙原,若是掉进沙堆里了,青青很有可能还活着。”步危安慰道,“我们现在四处找找,还有希望。”
真的还有希望吗?一想到自己还对着顺顺墓承诺保护好青青,他的心跟四分五裂了一样。什么诺言都无法遵守,他真的能做到和踪叔一起仗义走天涯么?
步危忍不住冲着死寂的沙原大喊起来:“青青——青青——”
溪兮也沙哑着声音使劲喊:“青青!青青——”
两个孩子歇斯底里的声音响彻天空,一声又一声,渐渐荡到了很远的地方。
远处,一个不起眼的小小沙堆突然动了一下。
“步危,你知道我们现在在哪里吗?”
“不是很清楚,但感觉应该离月家镇没有很远,或许一会儿就有人来找我们了。”
“那个风暴到底怎么回事啊,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溪兮小声问。
“机缘巧合。”步危语焉不详道,“为什么突然刮起风暴我也不知道……青青——”
步危背着她正穿行在沙丘之间。这里的风彻底停了,空中弥漫起淡淡的乳白色的雾,笼罩四野,甚是奇怪。现在明明应该是接近正午的时间,怎么会起雾?脚下的沙地也因此变得湿润,一踩一个泥印。
“青青——”
没有任何回声。
“步危,你放我下来吧,我可以自己走。”
“不用,我不累。”步危摇摇头。溪兮察觉到他心情的沉重,便不再说话。步危一旦心情不好、很有压力时,就会变得很倔,就像现在,跟自己置气一样坚持要背着溪兮走,一边不停歇地大喊青青的名字,一副不找到人绝不回家的气势。
此时的他是不听劝的。走到一个小沙堆旁,步危停下脚步,把溪兮往上兜了兜,再次环顾四周,深吸一口气,放开嗓门大喊:“青——青……”
“嘘,别喊了。”
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小女孩的声音,步危猛地回头,还没看清什么,只觉得自己裤子被猛地一扯,他一下子失去平衡,带着溪兮向后摔去。嘭!两个人摔进了软软的沙堆里,一个小小的身影映入眼帘。
是一个从未见过的孩子,看起来比青青大一些,留着乖巧的娃娃头,穿着深红色的对襟小褂和宽大的裤子,上面绣着复杂的花纹,是步危从未在幻鞑见过的服饰。而最奇怪的,是这女孩的眼睛覆着一圈厚厚的绷带,绷带风吹日晒的,已泛起陈旧的黄色。
盲人?
步危翻身起来,看着她从袖子里抽出一张黑色的纸符,往地上一掷,嘴里飞快咕哝了句什么,两指并拢指向地上的黑符。
“隐。”
黑符轻轻一震,符下延伸出一道浅浅的沟,围着步危他们在地上画出一个大圆,绷带女孩道:“不要走出这个圆。”说罢,她绕到沙堆后面,抱出一具小小的身体。
“青青!”
步危急忙接过没有意识的青青,溪兮将手放在她脖子一侧按了按:“还有呼吸。”
“昏过去了而已。”绷带女孩道,“好了,从现在开始,不要说话不要动,保持安静。”
步危和溪兮屏住呼吸,讶异地对视了一眼。这女孩看起来也不过八九岁的年纪,怎的说话行事都如此成熟稳重,小大人似的。
就这么静默了片刻,异象发生了。
薄薄的雾气里,渐渐浮现出一只庞大的黑影,足有五六米高,它没有清晰的轮廓,只能依稀看出一个硕大的脑袋和小山一样的躯体,稀薄得如幻影一般,不疾不徐地穿行在雾中,一只,又一只……越来越多的黑影从雾气中显露出来,朝着同一个方向移动着。
溪兮紧紧捂住嘴不让自己叫出来。她在很小的时候就被带到了月家镇,除了曾经远远瞥见幽翼在高空中一闪而过的身影,她就没见过什么可怕的妖魔鬼怪。而眼前这一幕已远远超出她能承受的范围,溪兮不禁死死掐住了步危的胳膊。
步危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目光落在了一旁的陌生小女孩身上。她跪坐在地,两只手搭在腿上,微垂着头,似是毫不在意那些巨大的影子。步危注意到,她的食指在有意无意地轻轻敲打着,无声的规律的,像是在打节拍,又像是在数时间。
就在这时,仿佛直接从雾中析出的一般,一只影子猝不及防地出现在离他们很近的地方,缓缓朝着他们的方向移动而来。
步危看了眼地上的圆圈。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那个圆圈的印迹变浅了一点。他不禁又瞟了眼小女孩轻轻敲打的手指,心不知不觉悬了起来。
小山一样的黑影越来越近了,圆圈里的人屏住呼吸,一点细微的声音都不敢发出,溪兮绝望地闭上眼睛,她的心跳太剧烈了,在一片死寂中有如雷贯耳……那怪物会不会听见?声音这么大一定听得见吧……
影子终于来到了圆圈边,却未做任何停留,依旧匀速滑行,滑过无声行注目礼的孩子们,朝着步危刚刚来时的方向去了。
又等待了许久,薄雾不知不觉散去,露出了阴沉沉的天空。逐渐清晰的沙原恍如淋了一场雨,湿漉漉的,表面覆了一层深棕色。地上的圆圈和黑符都已不知不觉消失,看来这个护阵虽然厉害,时效却短。
“暂时安全了。”绷带女孩道。步危盯着她,眼神里除了好奇,还有一丝戒备。
“请问……”他斟酌了一下,没拿和小孩子说话的语气发问,“你是谁?它们又是什么东西?”
女孩转向他,覆着绷带的脸迎上步危探究的目光。“我先回答第二个问题。”她用稚嫩的声音慢慢道,“那是巨纣,是魔龙的部下。它们来这里做什么轻…我不清楚,也许是在找什么东西。”
步危没有说话,他在等女孩回答他的第一个问题。
女孩顿了顿,她仿佛在试图透过绷带看清步危,一只小手朝着步危的脸伸去。步危身子往后一靠,避开了女孩的触碰。
她的手停在了半空中。“在我回答第一个问题前,你得先回答我的问题……”女孩没有收回手,低声道。
“你是谁?你为何会在这里?”
步危皱起眉头,他和一旁的溪兮对视了一眼,迟疑道:“我只是住在这附近的一个普通人,会点儿灵术,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被吹到了这里……她们俩和我一样。”
“你叫什么名字?”女孩追问。
“……步危,月步危。”
“今年多大?”
步危眉头皱得更深了,但他决定对女孩耐心一点。
“十七,再过几个月就年满十八了。”
“你是在这附近的村子里出生的?”
“你为何对对我这么好奇?”步危不禁问,“我可以带你去我们住的地方,但前提是你必须坦诚相告——你是谁?来自何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那些巨纣出现在这里和你是否有关系?”
女孩一时没说话。
“青青。”一直沉默的溪兮突然开口。步危敏锐地察觉到眼前的女孩很不自然地动了一下。
溪兮指着步危怀里的青青:“青青醒了。”
青青才睁开的眼睛里还是一片茫然,两只手下意识抓住了步危的衣襟。步危又心疼又心心酸,这孩子短短几天又遭遇了一次意外,而且又是差点丢了性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步危低声道,“青青,你是个命大的。”
绷带女孩轻轻叹了口气。“此地不宜久留,你们快离开吧。”她突然小声道。
“……你不走吗?”
女孩沉默不语。
“你的眼睛看得见东西吗?”
她犹豫了下,摇摇头:“几乎全盲。”
青青拉了拉步危的袖子,指指女孩,又指指自己:她救了我。
步危看着抿嘴不语的女孩,无奈地抓抓脑袋。“我们先带你回镇上吧,再怎么说,也不能把你丢在这里不管啊。”
“我可以照顾好自己。”
“你的符还够用吗?万一又碰上那些大家伙怎么办?”步危一手抱着青青,一手扶着溪兮站起来,然后慢慢将手伸过去,礼貌地点了点女孩的肩膀,“我们镇好歹有几个厉害的灵术师,是个比较安全的地方。”
女孩没有动。“你就不怕我是个坏人吗?”她用稚嫩的声音说出这般老成的话,溪兮都不觉笑了笑。
“若发现你是个坏人,我自然用对付坏人的方法对付你。”步危不以为意,“走吧,你不是说这里不宜久留?”
女孩嘴里不知小声咕哝了句什么,但还是乖乖站起了身。
突然,远处隐隐传来呼喊:“步——危!”
步危凝神细听了片刻,眼睛猛地一亮。“踪叔!踪叔!我在这儿!”
下一秒,去无踪从天而降般闪现在几个孩子面前,沧桑而黝黑的脸上一双浓眉大眼满是怒气。
“再这么下去,我就要把你永远关在月家镇,永远不许出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