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步危起了个早,从二楼下来时正好碰到月城和踪叔正站在门口低声交谈,看到他时二人都倏然打住话头,踪叔笑着冲他招招手:“小子,我准备走了。”
步危点点头:“我知道。”他最近越来越明显地感觉到,家里这些大人似乎时常背着他在秘密地交流着什么,因为这种一被他撞见就打住话头的情形不止一次出现了。步危有几次还追问他们到底在聊什么,总是被以打猎、接收难民、“大人的事你少管”之类的胡话搪塞过去。
这次他懒得追问了,毕竟他哥从来不会理会他。步危径直走过去,看着踪叔:“那我的提议你想好了吗?”
踪叔那晒得黢黑的脸上闪过一丝迟疑。他抬眼看了眼月城,避开了步危的目光:“我和你哥都还是觉得现在为时太早……”
“不早了。”步危坚决道,“我需要和你一起出去,这样才能进一步增强我的能力。”
月城开口:“步危……”
“哥,你明明说过不能一直就这么待在月家镇,不是吗?”步危打断道,“你们究竟在犹豫什么?”
月城和踪叔没有回答。
踪叔向来不会在月家镇久留,就像他的诨号“去无踪”一样,来无影去无踪。自打步危记事起,踪叔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杳无音信,过了很久后才会再次出现在月家镇,短短地休养一段时间,并带来不少外界的信息。也是通过踪叔,他们慢慢了解到北原一直被恶龙占据,御北城在太之熠的统领下负隅顽抗;九蘅群山的坚冰十年如一日,那大魔头似乎还故意加固了冰封,九蘅一半的地区都陷入了永恒的寒冬,九蘅城和附近的村落都已向东搬迁,为了抵御肆虐的妖祸,一部分流荒人躲进了未被寒冬侵袭的三重深山以东地带,还有一部分则逃向了海岸,寻求离家人的庇护。曾经的九蘅大家榕氏也落得和曾经的太之家族一样的凋敝命运。而储光庭更惨,恶龙在那里建起了一座巨大的牢狱,据说任何恶龙看不顺眼的人和妖怪都会被丢进去,还说里面充斥着世间最凶戾的妖兽,最阴恶的鬼,最痛苦的刑罚,犹如人间炼狱。
月城听闻后曾陷入长久的沉默,步危那时尚且年纪小,不禁好奇问道:“既然看不顺眼,那魔龙为何不直接杀了就行呢?这不就眼不见心不烦了?”
踪叔耸耸肩:“或许他就是享受把别人折磨致死的快感呢?”
步危打了个寒噤。从那以后,他想象里那凶神恶煞的魔龙形象更加瘆人了,甚至梦里都看到那满是鲜血的龙爪上戳着四分五裂的人体,狞笑的大口挂着血色的涎水。
就这样,流荒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被疯狂的魔龙搅弄出一片血雨腥风,竟无一人能阻止,来结束这场长达二十多年的惨剧。
“神君呢?”
小小的步危曾问道。
家里一片静默。“月奶奶给我看的书里明明提到过,天上有个神界,神界曾有神君,他也曾帮流荒人赶跑过妖怪……”步危小脑瓜一点一点道,“可为什么现在没有了呢?他去哪里了呢?”
不知为何,姐姐那会儿突然噗嗤一笑,打破了一屋的沉寂。那时踪叔也在家养伤,斜靠在床上无奈地看着止不住笑的月瑶。
“抱歉我不是故意……哈哈哈哈哈……”月瑶就那么莫名其妙笑了半天,就算月城脸都黑成碳了她也没停下来,笑得眼角都泛起了泪花。
因为姐姐那顿笑,这个问题也不了了之,只有老金在月城呵斥月瑶不要再笑的时候小声和步危解释了一句,说神君失踪很久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流荒人现在只能靠自己。
后来步危一直缠着姐姐问她当时为什么笑成那个样子,月瑶揉着酸痛的两颊,眼里还噙着浅浅的笑意。“不不,不是你的问题可笑,步危……大概是感觉这一切都太荒谬了吧,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多荒唐事呢?”月瑶支着脑袋说着步危搞不懂的话,看向远方的眼睛里是步危搞不懂的神情。
“这些荒唐事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我想跟着踪叔一起出去看看。”步危再一次坚定地表示。十七岁的少年已褪去稚气,长成了俊秀挺拔的小树,长成了想要展翅的鹰隼……长成了已不好糊弄的样子。
此时老金和月瑶也都来了,一家人坐在屋里,又陷入了静默。这次,月瑶也没有再笑。
没想到是一向寡言的老金率先打破了沉默。“步危,若我告诉你,只要你老老实实待在月家镇,你的一生足以安宁无虞,可以不受任何威胁地活到老,活到死。你会愿意一直留在这里吗?”老金低声道。
月瑶和月城都抬起头看老金,月瑶不觉蹙起眉头。
“老金,你又如何能保证月家镇一直安全?”步危叹了口气,“踪叔也说了,幽翼的踪迹越来越深入幻鞑,保不准哪天这里就被它们发现了……”
“那你岂不该留在这里,保护月家镇的居民?”
还没等步危开口,月瑶抢先道:“这里还有你、我和月城,保护月家镇绰绰有余。我倒是挺赞成让步危出去看看的,一直躲在这里总不是办法,他若想成为一名强大的灵术师斩妖除魔,走出月家镇、走出幻鞑是迟早的事。北原的孩子十六岁就算成年了,步危这个年纪也不是什么需要被保护的小孩了。”
步危感激地看了眼姐姐。
老金那表情明显没被月瑶说服,但他并未再说什么,只是靠在柱子上,凝成了一具一动不动的雕塑。
月城靠在窗边,清晨的阳光穿过窗户,洒在他的侧脸上。步危的余光瞟向一直没说话的哥哥,心脏突然漏跳了一拍。不知为什么,他似乎在那张半掩藏在阴影里的脸上捕捉到了一丝脆弱。
“你能保证他的安全吗?”月城终于开口,他在问去无踪。
“不能。”去无踪摇摇头,“外面比你们想得还要危险,步危必须有足够的自保能力。”
“实在不行,我可以和他一起。”月瑶摩挲着下巴,“在外面好歹也有个照应。”
“姐,你也太不放心我了。”步危小声咕哝。
“我跟着去也行。”老金闷闷的声音从角落传来。
“好了。”月城突然直起身子,又恢复了往日那副铁面模样,那丝脆弱感仿佛只是步危的幻觉,“步危,你去月奶奶那里看看青青,也跟奶奶他们说一声你不日要远行,道个别。”
步危惊喜地原地一蹦。“哥你同意了?!”他不敢相信,其实几年前他就开始缠着月城要他同意自己跟着踪叔出去干“浪迹天涯、行侠仗义”的事,每次都会被哥哥臭骂一顿,然后很久不敢再提。
月城捏了捏眉心,不耐烦道:“还不快去?等我反悔吗?”
步危忙不迭迈开腿朝屋外跑去。看着男孩雀跃的身影逐渐跑远了,月城凝重地扫了一圈屋里的人:“既然这样,是时候该决定是否要告诉他所有事情的时候了。”
自那日在湖边大哭一场后,青青不再一味的抗拒和逃避,在默默接受了治疗和喝了药后,她暂时在月奶奶的小屋住下,每天有溪道溪兮两兄妹陪着,状态慢慢比刚看到她时好了很多。溪道最近还想给青青量身定制一款轮椅,以后她就可以自己推着轮椅到处跑着玩了。
只是她依然不说话。青青并不是聋或者哑,她只是关上了自己与人说话沟通的能力,而如何才能让她再度开口发出声音,谁也不知道,顺其自然吧。
但很明显发生变化的,还有青青对步危的态度。她似乎对步危有了对顺顺一般的依赖感,每天都要坐在门口等着步危来看她,带她在镇子和湖边溜达时,她一双小手会紧紧搂着步危的脖子,像个没有安全感的小猫咪。不过无论步危怎么和她说话,问她问题引她开口,她始终紧闭着嘴巴,一声不吭,顶多点点头摇摇头,让步危至少知道了青青家父亲也已失踪多年,如今这世上她已再无任何亲人可以寻找和依靠了。
所以当步危告诉月奶奶一家自己打算出门远行时,青青沉静的小脸上也有了些落寞的神情。
月奶奶的反应尤为激烈。“你哥哥怎么想的!”老人激动地拿拐杖使劲戳着地面,“你才多大?现在出去不是上赶着送死吗?外面多少妖怪就喜欢吃你这种细皮嫩肉的小孩!”
步危哭笑不得:“奶奶,我是个修习灵术的,从小哥哥姐姐还有老金教了我不少法术招式呢,怎么会轻易被妖怪吃掉。”
“那确实。”溪道在旁边咕哝,“奶奶,步危在学灵术这一块儿天赋很高的,你看我跟着月大哥学了那么多年不还是半吊子……”
“你能跟人家比么,人家是灵术世家。”月奶奶毫不客气地打断孙子,“你爹娘就是普通老百姓,所以都死在了妖怪手里!多少人死在妖怪手里!那外面岂是你们这些小孩子能应付的?胡闹!”
“奶奶,若我们这些有能力都躲在家里不出去,那将有多少无辜老百姓继续死在妖怪手里?我就是想去保住更多人的性命才要出去的。”
“那你哥怎么不去?”月奶奶脾气上来了,“月城正值青壮年,能力又强,他怎么就能一直待在镇子里不出去?”
“哥哥想要保护镇子啊奶奶。”虽然是月奶奶,但步危还是不喜欢听别人说哥哥的不是,“他不是一直尽心尽力在保护大家吗?若他也要出去,这里的人怎么办?况且我哥一直都有旧疾,也无法将他的能力发挥到十成,若他要出去我们也是不允许的。”
月奶奶自知说话不妥当,沉沉叹了口气。“奶奶不是在责怪月城,只是……让你这么小个孩子出门,怎么想都觉得荒唐。”她看了看一旁抱着青青沉默不语的溪兮,犹豫再三,还是一咬牙开了口:“步危啊,其实你也到了可以谈婚论嫁的年纪了……其实你也可以选择继续留在镇上,组建自己的家庭,安安稳稳过一辈子……”
溪兮的脸腾得红了。“奶奶,别说了。”她小声道。
步危倒是从没想过这个。他歪头想了想,认真道:“我现在没有要成家的想法,而且我哥姐都一直没成家,连对象都没有,我也没那个必要……”
“你就没有心仪的姑娘吗?”月奶奶一时着急,脱口而出,“我们家溪兮……”
“奶奶!”溪道溪兮异口同声喊出来。
步危一时迟钝,茫然道:“我没有心仪的姑娘啊……”当对上溪兮红一阵白一阵的脸时他的反射弧才终于走完,窘迫的脸上泛起红晕,“啊,那个……奶奶,我一直把溪兮当妹妹看来着,溪兮肯定也只是把我当哥哥而已啊……”
溪兮再也坐不住了,她窘得一张脸红透,抱着青青闷头冲了出去,一溜烟儿跑没影了。溪道瞪了步危一眼,对月奶奶不满道:“奶奶你也真是的,明明知道溪兮自尊心那么强,还非要在步危面前提这茬!”
月奶奶无奈地用拐杖又杵了下地。“你妹妹气头一上来就乱跑,还不快去追!”
“我才不管呢,伤了她心的负心汉可不是我。”溪道又满是怨气地瞪了好友一眼。
“……”莫名其妙成了负心汉又百口莫辩,步危举手作投降状,“我去我去,我要是负心汉你就是天下第一懒汉!”
最后,两个男孩还是踢踢打打地出了门,分头找人去了。
在镇外转了一圈,又在湖边转了一圈,步危还是没看到溪兮。他慢慢朝荒原走着,将目光投向了远处。很快,他的目光定住了,不远处光秃秃的荒山上有一个细小的身影,仔细看去,正是抱着青青的溪兮。
步危松了口气,快速朝那片山跑过去,边跑边扯开嗓门喊:“溪兮——青青——”
空旷的荒原上声音传得很远,山上的溪兮很快发现了步危,她朝他挥了挥手。步危边往山上走边对着溪兮喊:“你怎么爬这么高的地方啦?”
“不知不觉就走到这儿来了。”溪兮的声音从山顶弱弱地传来,“对不起……”
“有什么对不起的。”步危笑道,“是不是没力气下山了?”
“有点儿……”
“你等会儿,我上来扶你……”
话音未落,一阵狂风骤然呼啸而来,步危被扬起的沙土猝不及防地迷了眼睛,他的心猛一沉,在狂风大作中竭尽全力大喊:“溪兮!你抓紧了!找个石头……咳咳咳咳咳……”风沙灌了满嘴,步危勉强睁开眼睛,只见刹那间天地一片昏黄,飞沙走石,妖风不止。
该死!这莫名其妙的风暴哪里来的?月家镇附近多少年没有这样的风暴了?步危来不及细想,他竭力在风中稳住身子,朝山顶冲去。
就在他还有几步就要踏上山顶时,又一阵狂风席卷而来,随着一声微弱的尖叫,步危猛地一抬头,只看见一道黑影在空中一闪而过——溪兮和青青被卷进了风暴里!与此同时,步危终究是抵不过这蛮霸的风,整个人像被一只巨手狠狠地一掌拍上了天空!他在风的裹挟里四肢乱划,身子如一张纸片在空中高速地飘来荡去,一会儿头就晕了——
这都是些什么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