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燕南天与小鱼儿两人,一路疾行,于五月中旬抵达河间府。
河间府距离京城不过五百里地,至多两日便能赶到。时间宽裕的很,燕南天见小鱼儿连日赶路已见疲态,便做主在河间府休息两日再上路。
到了京城之后,必然要时刻小心,须得把身体和精神调整到最佳的状态方可。
河间府属直隶省,前朝时曾自山西山东等地迁移百姓至此地——“四口之家留一,六口之家留二,八口之家留三。”
后到了本朝建国,废除军户制,不再区分军籍和农籍,重新按人丁分田。
因而,虽历经百年,直隶省中的人仍常以祖籍自称,相隔十里乡音不一的情况时有发生。
河间府亦是如此,燕南天却对此地颇为熟悉,他原是燕地人士,少年时曾在河间府生活过一段时间。他没有选择在城中投宿客栈,反而带着小鱼儿去了崇德里。
崇德里是河间府的一个小村子,里面有一个毛公垒。
毛公垒乃是毛苌的坟墓所在,毛苌生于秦末汉初,乃是赵国毛遂的后人,师从后圣荀子。荀子将《诗经》传于毛苌,毛苌为躲避“焚书坑儒”携全家老小逃至河间,在此地整理《诗经》加以注释,后将《诗经》传于天下。因此《诗经》又称《毛诗》。
毛苌死后葬于河间的一个小村子里,世人便将此处称为崇德里。
燕南天少年时便住在此地,时隔三十余年再次来到崇德里,故地重游别有一番感触。
当初燕南天借住在里长家中,循着记忆找去,房子还是那三间瓦房,人却不是从前的人。
一个两鬓斑白的老汉坐在门前慈祥地看着小孙子在路边拔草逗蟋蟀,燕南天看了一会,才认出这人是老里长的大儿子王大力。
王大力也看到了燕南天和小鱼儿,他愣了一下,忽然站起来大笑道,“你果然回来了!”
燕南天离开崇德里的时候曾答应过王大力,会回来看他的。
却不料造化弄人,再回来时亦是这个时候。
燕南天笑道,“我说会回来,那一定就会回来。”
两人叙了一会旧,简单说了这些年彼此的经历。王大力现在是崇德里的里长,三个儿子两个女儿都已经成家。
两人年纪相差不过几岁,此时站在一起却像是两代人。
多年不见,本应留燕南天在家里住宿,但实在是家里只有三间瓦房,正房是老父亲老母亲居住,东屋王大力夫妇居住,西屋是王大力儿子儿媳的房间。
看着略显窘迫的王大力,燕南天主动解围,请他帮忙在村子里找一户有两间空房的人家。
王大力心里松了一口气,推荐了李大壮家,“他家去年新起的房子,预备着娶媳妇用的。”
李大壮家人丁不丰,夫妇两人只有一个儿子名叫李大牛,李大牛今年刚定亲,新媳妇还没有过门。李大牛平日在城里的酒楼打杂,一个月才回来一趟。家里四间瓦房,打扫出两间房给燕南天和小鱼儿住正合适。
特意来到崇德里,一来是兑现昔日的约定,二来燕南天想要在京城周边的百姓口中探听一下他们如今的生活状况。
直隶省离京城最近,朝廷下达的政令,在此地实行推广的最好,燕南天已经知道那位皇后娘娘如今对庆隆帝的影响,若她真的心怀天下,必然会有所作为。
一直以来,燕南天对那位皇后娘娘都十分好奇,他已经从不同的人口中听说了她的事情。
在小鱼儿的口中,她是一个善良单纯,活泼可爱,聪慧机敏,又侠肝义胆的好姑娘。
在苍海的口中,她是一个待人温和,友爱姐妹,孝敬长辈,从来不对下人发脾气的良善主子。
在慕容淑的口中,她是一个心怀天下,忍辱负重的奇女子。
在慕容仙的口中,她是一个温柔善良,医术高明,待人赤诚的侠女。
在恶通天的口中,她又成了一个少言寡语,冷若冰霜,心事重重的人。
而在苏如是的嘴里,那位皇后娘娘是个无助彷徨,却又坚韧不拔,待人细心周到,体贴善良,一心向佛的小女孩。
小鱼儿从来不会反驳燕南天的安排,燕南天要他去跟村民们打成一片,了解民情,他便听话的去做。
燕南天不大开口,只用一双眼睛去看,一双耳朵去听,已经明白这里的人虽然不算富足,但能吃饱穿暖,并且这两年来朝廷多有照拂,他们的日子比往年要好过不少。
小鱼儿却是个爱说爱笑的,他长得又俊俏,跟谁都能聊的来。现在村里刚收上来麦子,金灿灿的小麦铺在村口的平地上晾晒,每家每户都有人来这里,坐在树荫下面看着麦子,小鱼儿就去那里跟人搭话。不到半日便把十里八乡的闲事都打听的清清楚楚,就连李大牛的未婚妻家住哪里,家里有几口人,地里几头牛都知道了。
前些年,他们的日子并不好过,京城里的勋贵们圈地占地的情况时有发生,他们这些泥腿子求告无门,只能打落了牙往肚里咽。但这两年有皇后娘娘从旁劝谏,皇帝老爷终于为他们做主,严厉惩治了那些侵占良田的恶人,把田地归还给他们不说,还免除了三年的赋税。
老百姓都是地里刨食儿的,只要有地,就能种粮食,有了粮食,他们就能活下去。
这是小鱼儿第一次跟庄户人打交道,以往他从来没有关心过这些人是怎样生活的。他本是听从燕南天的指示才来跟这些人扯闲篇,却没想到说着说着,自己也听进去了他们的话,情不自禁地为他们的高兴而高兴。
在崇德里停留两天后,燕南天和小鱼儿便离开了。离开时,他们在枕头下放了些散碎银子作为感谢。
从河间府到京城这一路上,离京城越近,路便越宽敞平坦。
等到他们到达京畿时,便看见各处都是红色的石榴花盛开,瞧着十分热闹喜庆。
小鱼儿心中奇怪,他几年前来京城时也差不多是这个时节,却并不记得城外栽种这么多的石榴树。
恰巧此时有一个樵夫担着干柴走过,看他样子,似乎是要往城里卖柴去。小鱼儿抬高声音叫住那樵夫,与其攀谈起来,询问这石榴树什么时候栽种的。
那樵夫笑道,“我听两位的口音,似乎不是本地人。难怪不知道其中的缘故,去年朝廷分发了许多果树,不仅是石榴树,还有桃树李树杏树梨树,林檎和葡萄也有。一个人丁能去领一棵,家家户户房前屋后都种上了,田间地头也栽了两三棵。”
小鱼儿好奇道,“好端端的,朝廷为何要分发果树?”
那樵夫也不知内情,只说了他知道的,“听说是皇后娘娘最爱看鲜花盛开的样子,皇帝老爷就说要把京城内外都种满鲜花。皇后娘娘说鲜花中看不中用,不如种上果树,花开时能看花,结果子的时候也能摘下来吃。这树种下去两年,今年才第一年开花,等再过几个月就能吃果子了。”他说着抬头看看天色,擦了擦汗,“我得赶紧进城去了,再晚回来的时候就得顶着大太阳了。”
小鱼儿笑着同他告辞,等那樵夫走了,面上禁不住流露出怀念的神情,他暗暗心想,“燕儿还是那样的心底善良,又思虑周全。只是那老皇帝端的不是个明君,怎么看都是个昏庸之人。”
燕南天看小鱼儿的神色,便知道他这是又想起了那位皇后娘娘。
却没有点破,只是笑道,“咱们也快些走吧,承恩公还在城门口等着咱们呢。”
承恩公便是常百草,小鱼儿现在已经不再会为这个称呼背后的意思而心绪不宁,他嘻嘻一笑,“算着时间,常伯伯家里已经添丁进口了。”
他们不一会便赶上了方才遇见的那个樵夫,看他一路走来气喘吁吁的样子,小鱼儿拦住他,笑道,“这位大哥,你这柴火怎么卖?”
那樵夫笑道,“我这柴火晒的极干,没有一丝潮气,一担要卖二十文,两担都要的话,就算做三十五文。”一文钱能买一个炊饼,三十五文尽够一家人吃两天的饱饭。
小鱼儿身上却没有装铜板,他取出一角碎银子。那樵夫连连摆手,只道自己找不开。
小鱼儿笑道,“不必找了,多的钱就当买你这担子了。”
说完不由分说从那樵夫肩上拿下挑担,大步向前走去,那樵夫正想跟燕南天说银子太多,一扭头却看不见方才站在路旁的燕南天,再回头去看小鱼儿,也不见了踪影。若非手里的银子还在,他还以为方才的一切是他在做梦。
不提那樵夫如何欢喜地回家去,只说小鱼儿挑着木柴走到城门,见城门边上的树荫下面站着一个东张西望的人,不是常百草还能是谁。
常百草身边还站着几个士卒,正殷勤地给常百草打扇。
小鱼儿大笑道,“承恩公好大的气派啊!”
常百草闻声看过来,喜不自胜,三两步跑到小鱼儿跟前,“我接到燕大侠的信,知道你们今天到,一大早就出来等你们了。”说着左右看来看去,“燕大侠怎么没有跟你一起?”
“燕伯伯听说贵府喜得贵子,特地寻贺礼去了,”小鱼儿笑道,“我怕您干等着着急,便先过来了。”他放下柴火,“您看,我知道您每天煎汤熬药,最耗费柴火,先给您送来两担好柴。常言道,‘礼轻情意重’您可不能嫌弃啊。”
常百草无奈地摇了摇头,“你呀你,还是这么古灵精怪。”
那几个士卒早知道承恩公是来等燕南天燕大侠和皇后娘娘的族兄。猜出小鱼儿的身份,忙上前接过柴火,要帮忙把柴火送去杏林斋。
小鱼儿打趣道,“常伯伯现在今非昔比,连挑柴都这么多人抢着帮忙。”
常百草有些不自在,他自从当了这个承恩公之后,便有许多人围上来阿谀奉承,他最不耐烦这些,却又避无可避,偏也没人能听他诉苦。便也不管那些士卒,拉着小鱼儿进了城,去了摘星阁的雅间。
摘星阁是一座茶楼,来这里的多是些读书人,他们时常聚在一起谈古论今,吟诗作赋。雅间的隔音效果很好,十分清幽,是常百草最近发现的一个好地方,在这里能让他清净清净。
先让小二上了茶水点心,把人打发出去之后,常百草便拉着小鱼儿倒起了苦水。
小鱼儿默默听着常百草的一连串抱怨,梳理出让常百草不开心的几点原因。
一是,常百草跟妻子进京是为了两个女儿,可她们却住在西苑,他轻易不能进去探望。二是,常百草感觉到苏樱对他的态度很冷淡,却又不知道该怎么缓和关系。三是,苏如是有了小儿子之后,嫌常百草取得名字难听,一气之下带着小儿子搬进了西苑。四是,常百草被那些奉承讨好的人弄得烦不胜烦。五是,常百草在京城里没有任何故交好友,除了偶尔去妙法大师那里坐坐,再没有任何朋友,明明离开了荒凉的恶魔岛,可在繁华热闹的京城里,他却觉得更为孤寂。
小鱼儿虽没有认常百草做干爹,也没有拜常百草做师父,可在小鱼儿心里,常百草跟他那些干爹干娘一样重要。他是十分在乎常百草的,现在看常百草这样落寞,心里也实在不是滋味。
明明贵为承恩公,在京城里住着广厦华屋,吃着山珍海味,穿着绫罗绸缎。但常百草却没有在恶魔岛上快乐,跟苏如是和苏樱相聚的时候,他那么高兴,觉得此生已然无憾。
这话说若是让旁人听见,人家只怕要说常百草身在福中不知福,是无病呻吟。可小鱼儿知道,常百草现在真的不快乐,不自在。
小鱼儿嘴上说着玩笑逗常百草高兴,心里却暗自道,他一定要做点什么,让常百草重新开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