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江玉燕第一次进入真庆殿之后,她便成了真庆殿的常客,庆隆帝时常让她诵念奏折,等她念完之后,点点头便是同意,摇摇头便是打回内阁再议,摆摆手便是留中不发。
起先庆隆帝还心疼江玉燕念奏折会对嗓子不好,但江玉燕又怎么会放过这个机会呢,她说自己练过几年武功,诵读时不是用的蛮力,而是气发丹田,非但不会损坏咽喉,还有助于调节气机。
庆隆帝见她一口气诵读一个时辰仍气息平稳,吐字清晰,事后又跟平时一般无二,并没有不适的表现,这才信了,自此便时时召她来真庆殿伴驾。
公主们要居住的宫殿也终于选定,芳华宫位置极佳,除了主殿外,东西侧殿也各有十余间宫室,足够住下六位公主和她们的侍从。
能够到西苑受瑞贵妃教养,这对不受宠的公主们其实是件好事,她们在紫禁城中也只是跟着生母居住,生母亡故的便只能跟着其他高位妃嫔生活,长年累月也不能见到皇帝一面。
可到了西苑便不一样了,瑞贵妃椒房独宠,若能得到她得喜欢,只需她在皇帝面前说上几句好话,那她们就能大不一样。不说别的,单说到了年纪要选驸马,要选谁还不是瑞贵妃一句话得事。
因此,公主的生母都再三叮咛女儿到了西苑,不可任性胡闹,一定要乖巧懂事,讨瑞贵妃的欢心。
就连最小的十八公主也已经十岁了,到了懂事的年纪,明白趋利避害的道理。
于是,江玉燕看到的就是六个可爱柔顺,听话乖巧的小姑娘。
江玉燕便也不摆什么长辈的架子,和气的跟她们寒暄说话,还带着她们去给皇帝请安,一起吃了顿午饭。
庆隆帝跟公主们不算熟悉,若不是江玉燕介绍,他甚至认不出谁是谁,十三公主和十四公主现在都十五岁了,却还没有名字便能看出皇帝的敷衍。
但在寒冷的冬日里在温暖的房间里,跟爱妻和女儿们一起其乐融融的吃饭说话,还是让庆隆帝心里喜欢,他年纪大了,最喜欢这样祥和安乐的景象。
因白天里见了女儿们,到了晚上跟江玉燕下棋的时候,皇帝忽然想起来该给女儿们选夫婿了。
“我看着十三和十四也快长成大姑娘了,等明年春闱的时候,我要好好看看有没有什么青年才俊。”
江玉燕笑道,“要我说,公主们金枝玉叶的,倒不必那么早出嫁。”
庆隆帝的想法被反对也不生气,笑着问道,“燕儿有什么想法?”
“我虽然跟公主们相处的时间不长,却觉得跟她们很是投缘,可我不单单是为了自己舍不得公主才不愿意让她们嫁人的。”江玉燕道,“女孩家在娘家时是最轻松自在的时候,凡嫁了人便有操不完的心,做不完的事。我是运气好能遇到您,可这天下也只有一个您,莫说找出一个能跟您媲美的人,就连能及您十之一二的人都难寻。我可不想咱们家金尊玉贵的公主小小年纪就要嫁出去受罪。”
庆隆帝笑道,“我自然会给她们找最好的夫婿,也会给她们赐下公主府,不会让她们受婆家人的欺负的。”
江玉燕摇摇头,“公主们陪嫁丰厚,自然不会缺金少银,驸马的家人畏惧皇室威严,自然也不敢有所怠慢。可是婚姻说到底是两个人一起过日子,所以不管驸马再好,若他不愿意真心对待公主,那公主的婚姻生活又怎么能真的幸福呢?”她说着抬眼看了一眼皇帝,似是害怕皇帝会生气,但还是大着胆子继续道,“咱们大昭虽然不用公主们远嫁和亲,但驸马不能入朝为官,公主生下的孩子也不能在京城做官,有这两条卡着,又怎么会有好人家愿意做驸马呢?青年才俊们都志向远大想报效朝廷做一番事业,若真逼迫他们迎娶公主,难保他们不会对公主心生怨怼。至于那些心甘情愿要迎娶公主的人,也都只是些贪恋权势的庸碌之辈,若让他们迎娶公主,岂不是委屈了公主。”
庆隆帝一时沉默不语,江玉燕起身走到他的身边,搂着他的臂膀柔声道,“我虽然不懂朝政,也不懂那些大道理。可知道当初定下这些规矩是为了国运昌盛 ,福祚绵长。这规矩是为了长远的考虑,以免外戚做大,于朝政不利。”
庆隆帝轻轻拍了拍江玉燕的手,“你很识大体,对公主们又是一腔慈爱之心,我很高兴。这驸马的人选还真是不好选啊。”
“所以我才想让公主们晚些成婚,咱们慢慢给她们挑选,要宁缺毋滥才好。”江玉燕笑道,“我以前听过一句话,‘皇帝的女儿不愁嫁’,十三公主今年才十五岁,要我说留到二十岁都不算大。”
“你啊,”庆隆帝也笑了,“就依你的意思来,让她们多松快几年。”
“您真好,”江玉燕把皇帝夸了又夸,直把他这个到现在都没有给女儿取名字的人夸成了世间少有的慈父。
哄得庆隆帝心花怒放,脸上的笑就没断过。
江玉燕又说起公主们的教育问题,“公主们既然来了西苑,那我就要尽到教养的责任。我想开设一个学堂,让公主们跟着女夫子们读书写字,弹弹琴画画图什么的,等到春暖花开的时候,还能跟我一起去打马球。”
庆隆帝笑道,“都依你都依你,你想让她们学什么都行,若是她们不好好学,我替你罚她们。”
“瞧您这话说的,”江玉燕嗔道,“让人听见了,一定要说,‘这有了后娘就有后爹’,我可不要做那狠毒的后娘,我要做个贤妻良母呢。”
江玉燕才不会允许自己的名声有损,她既然把人接来了,那一定要把好名声传扬出去。
光是修缮芳华宫,她就费了不少功夫,外面看着富丽堂皇,里面装饰布置的也毫不含糊,样样都是用的好东西。
公主们往年在紫禁城里可用不到这样的好东西,就连一贯沉稳持重的十三公主看着房间的陈设都暗暗心惊,十八公主已经忍不住躺在床上打滚欢呼了,早上离开母妃的伤感早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江玉燕自己奉行节俭之道,除了皇帝主动赏赐的,她从来不在吃穿用度提什么要求,却为了公主们给皇帝提了好几次要求,她说公主们的月例太少,之前是由各自的母妃贴补着,现在来到西苑,必须要增加月例才行。又说公主身边的嬷嬷们太死板教条,那些奶娘们更是仗着奶过公主竟然敢指摘公主的行为举止,她要把她们统统赶出去。
庆隆帝一一答应,还觉得她率真可爱,有赤子之心,直接把西苑的管理权交给了她,好让她能大刀阔斧的去做想做的事情。
江玉燕当即立下军令状,一定会把西苑管理的井井有条,让皇帝和公主们都能生活的舒舒服服。
就这样,在进宫一个月之后,江玉燕每天的生活规律了起来。每天卯时三刻跟庆隆帝一起起床接受公主们的请安,然后一起用过早膳后,江玉燕跟庆隆帝一起在书房舞文弄墨,公主们则回芳华宫上课——江玉燕把芳华宫的主殿改成了公主们上课的地方。午膳前,江玉燕会抽出半个时辰让各司的掌事宫女前来回事。用过午膳,跟庆隆帝一起睡个午觉,然后再跟庆隆帝一起去真庆殿批阅奏章,等处理好政事后再一起在西苑中散步游玩一会。晚上用完晚膳后,就是跟庆隆帝一起下棋闲话家常。
庆隆帝现在是一刻也离不了江玉燕,恨不能一天十二个时辰每时每刻都要在一起。从前最受庆隆帝信任的洪公公渐渐也没有那么重要了,洪公公心里感受到了一丝危机。
以往的宠妃再是受宠,也没有谁真正做到独宠的,整个皇城里,跟庆隆帝每天相处时间最久的人就是他洪公公,最了解庆隆帝的人也是他洪公公。
但是现在,庆隆帝已经很少单独传召洪公公了。
庆隆帝本是个公私极其分明的人,他过去再信任洪公公,却极尽严苛的不许洪公公跟朝臣交往过密。洪公公的权力范围只局限于皇宫里面,而曾经的刘喜,他的权力范围也被严格的限制在皇宫之外。
所以洪公公对宫外的了解只能从红叶斋获得,而现在的红叶斋已经成了江忠的天下,他能得到信息全是江玉燕想让他知道的内容。
洪公公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里,却无法走出这个困境,只能勉强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继续按照庆隆帝的吩咐当差办事。
但洪公公不动,不代表着江玉燕不动。
进入腊月之前,江玉燕已经把西苑里面梳理了一遍,整个西苑现在对她唯命是从,就连洪公公掌印太监的职责也慢慢被江玉燕接手了——庆隆帝听完奏章之后,便直接让江玉燕做朱批。
一天晚上,江玉燕跟庆隆帝说起想放一批宫女出宫,“我前几天让他们统计宫里的宫女太监的花名册,这才知道原来现在宫里竟然有六万五千三百一十八名宫女,八万九千七百三十二名太监。太监们出宫之后也没有别的去处,便不能裁撤。但宫女中有很多二三十岁,正值妙龄的人,这些人在宫里也是蹉跎光阴,不如把她们都放出宫去,她们出宫,也就意味着能有数万名壮劳力能娶到妻子,再过两三年,就能给大昭生育数万名子民,这岂不是大大的好事吗?”
庆隆帝听了,略想一想,觉得把这些宫女放出去不会影响到他的生活,便点点头,“燕儿心底善良,又思虑周全,便依你的意思办吧。”
“现在正值隆冬时节,不好赶路,等到明年春暖花开的时候,再放她们回乡。”江玉燕笑着提议,“她们这些年在宫里尽心尽力的当差,我想着等她们出宫时每人多给一个月的月俸,再给五两银子的盘缠。”
庆隆帝点点头,表示同意。
“再有就是,她们毕竟都是些弱女子,倘或独自上路,恐怕路上会遭遇不测,”江玉燕道,“我以前在江湖上行走时,一是有武功傍身,二是有义父的名声在外,就是这样,都有几次遭遇歹人的袭击。所以我想着,能不能把这些宫女按籍贯由朝廷派人护送至各省,到了省里,再由各省派人护送至各州县。”
庆隆帝道,“燕儿考虑的很是,这样做很好。”
“前朝的事我不清楚,还需要您帮忙安排呢。”江玉燕娇声道,“您可一定要让他们好好做这件事,这可是我做的第一件大事,务必要尽善尽美才行。”
“好好好,他们若是办的不用心,我就重重的罚他们。”
说完宫女的事,江玉燕又说起太监的养老问题来,“说句实在话,但凡还有一点办法,谁家也不会把男丁送到宫里来做太监。”江玉燕眉头微蹙,“我看过了花名册,宫里这些太监除了一小半是俘虏和他国进献来的,一大半都是咱们大昭的汉人,年轻些的倒还好说,那些年纪大了或是病了伤了干不动活计的就只能艰难度日。他们出宫后大多无家可归,只能去寺庙里借住。我心里想想便觉得难过,总想给他们找一条出路才行。”
这皇宫里,命最贱的就是这些太监了。
庆隆帝不心疼太监,但心疼皱眉的江玉燕,将她揽在怀里安慰道,“燕儿不要烦心,你想做什么便去做,我全力支持你。”
莫说江玉燕是悲天悯人想助人为乐,就是江玉燕想要听裂帛摔玉的声响,庆隆帝也都会一一照办。
“您真好,”江玉燕依偎在庆隆帝怀里,说出自己的想法,“我想不如在京城郊外修建一座怀恩寺,以后宫里的太监们年老体衰的时候也能有个地方养老。”
“都依你,”庆隆帝觉得怀里的燕儿是天下最纯真善良的可人儿,心里又怜又爱,“好燕儿,你的心地怎么这么善良,莫不是你前世真的是天上的仙女?”
“您是真龙天子,上天自然要给您配一个天仙呀,”江玉燕娇笑道,“说不定咱们以后还能在天上相聚呢。”
庆隆帝深以为然,他觉得自从遇到江玉燕之后,他的身体也变得强健起来,比之从前年轻了好几岁不止。
两人说笑一阵,江玉燕状似无意的提前了洪公公。
“我其实一直很好奇洪公公的武功,”江玉燕笑着说,“我也算好好的修炼过几年武功,可是跟洪公公比起来还是差的远了。我很好奇,洪公公的武功是跟谁学的呢?”
庆隆帝想了想,不太确定的回答,“仿佛是跟着宫里的武师父们学的。”
“那宫里的师父们还真是卧虎藏龙,”江玉燕笑道,“刘喜那厮别的不说,武功实在是高深莫测,据说他的武功也是在宫里学的。我真想见见他们的师父,也好求教一番。”
庆隆帝摇摇头,“他们的师父几十年前就不在了。”
“那可真可惜,”江玉燕惋惜道,“洪公公今年多少岁了?我看他走路都有些踉跄了。”
“是吗?”庆隆帝平时哪里会注意洪公公走路的姿态,听她这么说便信以为真,不由叹息道,“大伴今年都七十岁了。”
“常言道,‘人到七十古来稀’,洪公公这么大年纪,又疏于保养,恐怕身体已经不太好了,”江玉燕建议道,“不如明天派个太医给他检查检查,有什么问题也早点解决。”遂即又道,“也让太医院的院正来给您诊个平安脉,神医扁鹊不是都说了嘛,要趁病‘未有形而除之’。我现在能依靠就只有您了,您一定要健康长寿活到一百岁才行。”
“好好好,都依你。”
到了第二天,江玉燕一大早就派人到太医院去传旨,等洪公公来飞香殿的时候,便看到太医院的李院正领着五名太医在偏殿候着。
洪公公还以为是庆隆帝出了什么事,急忙上前询问,何盘盘笑着解释只是请平安脉而已,他这才放下心。
却不料这里面还有他的事情,等庆隆帝跟江玉燕用过早膳,将李院正等人跟洪公公都传唤进去。
江玉燕笑着让他们免礼,先让李院正上前给皇帝诊脉,又随手指了一名太医,让他给洪公公也诊诊脉,洪公公推脱自己身份卑贱,使不得太医给他看诊。
“大伴这话就说差了,且不说医者父母心,在医家眼里又怎么有高低贵贱之分。”江玉燕笑道,“再说你服侍陛下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陛下一直惦记着你的身体呢,你让太医给你看看,也好让陛下安心啊。”
庆隆帝也道,“大伴,你不用有顾虑,只管坐下让太医给你诊脉。”
洪公公推辞不得,只能坐下让太医给诊脉,心里却在打鼓,不知道今天这一出到底唱的是什么戏。
这边李院正已经给庆隆帝左右手都把了脉,再观皇帝面色红润,声音洪亮底气十足,便起身回禀道,“陛下龙体康健,更甚从前。”
庆隆帝听了心中大喜,他本来以为身体强健只是自己的主观感受而已,没有想到他的身体居然真的变好了,不由哈哈哈大笑起来,朗声道,“有赏!”
江玉燕也跟着喜气盈腮,追问起李院正保健养生的事宜,说要继续给皇帝调理身体。
庆隆帝心里高兴,加入他们的谈话中,一起谈论冬天吃什么东西对身体好。
这边三人说的高高兴兴,洪公公那边却愁云惨淡,被指派给洪公公看病的太医姓辛,他擅长的其实是女子妇科,所以摸到洪公公脉象有异也不敢妄下论断,又请同僚再来把脉。洪公公见此情形,心中一紧,又看皇帝那边说的正兴起,也不敢出声打断,只能耐着性子让另外四名太医依次诊脉。
每个太医诊完脉之后都皱起眉头,神情严肃,洪公公实在忍不住低声询问道,“诸位太医诊出了什么?”
太医们都摇着头,丝毫不知道该如何说起。
这时忽然听到庆隆帝高声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刘院正躬身道,“启禀陛下,贵妃娘娘确实是喜脉无疑。”
原来,刚才三人说的兴起,庆隆帝便让刘院正也给江玉燕号号脉,其实宫里的规矩是要按时请平安脉的,但是自从得到了江玉燕这个心头好,庆隆帝便想不起其他的事了,他最近身体也一直很好,所以许久没有传召太医来西苑请脉。
这还是瑞贵妃入宫以来第一次请平安脉,没想到居然是喜脉。
女子怀有身孕后,脉象便会发生改变,即为滑数之脉。
“贵妃娘娘的脉象往来流利,应指圆滑,如盘走珠,正是滑脉之象。且微臣于尺脉处候肾之脉象往来频数,胞宫系于肾,妊娠后胎气鼓动,因而两尺脉滑数搏指即为妊娠的征候。”李院正掉了一堆书袋,最后给出结论,“贵妃娘娘已经有了两个多月的身孕。”
“可是,”江玉燕似是难以置信,“可是我没有任何感觉啊,我从来没有想吐也没有吃不下东西的时候。”
这时何盘盘站了出来,走到江玉燕身边低声道,“娘娘,奴婢来到您身边一个多月了,未曾见您换洗过。敢问娘娘上次来月事是什么时候?”
江玉燕面色通红,看了看庆隆帝期待的目光,才羞赧道,“我那个,那个向来不准的。”
庆隆帝爱怜道,“是朕疏忽了,竟没有早些发现这事。”转而又看向李院正,“贵妃的身体如何,孕象可好?”
“回禀陛下,贵妃娘娘身体康健,孕象极佳。”李院正犹豫了一下,补充道,“现在月份尚浅,有些人妊娠反应不明显,但到妊娠后期可能会有不适的症状。”
听说以后会有不适的症状,庆隆帝心疼坏了,“可有缓解的办法?”
李院正方才说那些话,就是预防着瑞贵妃以后身体不适,他会被皇帝问责,便道,“这些症状都是因人而异的,微臣现在也不知道贵妃娘娘到时候是什么情况。”
江玉燕拉住庆隆帝,“现在我还好好的,说不定宝宝乖的很,以后也不闹我呢。”
庆隆帝现在欢喜的不得了,笑的合不拢嘴,“咱们的孩子一定是最乖最好的孩子。”
趁着庆隆帝跟瑞贵妃你侬我侬的时候,辛太医悄悄走到李院正身边,低声说了一句话,李院正的面上瞬间变了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