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时候,不明不白的安稳要比清清楚楚的危险更让人难以忍受。
所有人都说是刘喜杀了江别鹤满门三十余口,江玉凤自己查到的线索也指向刘喜,可刘喜偏偏死了。
没有人来阻拦江玉凤继续追查下去,江家给她留下的家产也没有人来抢夺,她也终于见到了单左和单右。
一切都顺利的不可思议,没有重重阻碍,江玉凤只是往东厂递了父亲的名帖,结果没过几天,就有人来请她去东厂一叙。
因差事办的好,又有瑞贵妃帮忙说话,如今的单左正是从东厂掌刑千户升任为东厂都督,而单右也从理刑百户升任为东厂掌刑千户。
在瑞贵妃的授意下,单左单右在东厂接见了江玉凤,两人态度友善,先是解释了此前因公务繁忙才没有及时跟她见面,又对江玉凤的问题有问必答。
但是他们两人也不知道江别鹤究竟是不是刘喜派人下手杀害的,从前在刘喜手下做事的时候,他们只是听命行事,刘喜并不会把所有计划都告诉他们。
所以他们也不知道江旦现在的下落,他们甚至跟江旦都没有说过几句话。现在刘喜已死,那江旦或许是拿着赏银隐姓埋名了,也或许刘喜死前就已经被把江旦给灭口了。甚至,江府的灭门案也像他们现在一样,把东厂所有的烂账死账都算在刘喜的头上,反正死无对证。
这都是有可能的。
江玉凤原本以为见到单左和单右之后,她的疑问就可以被解答。但是他们说了那么多,却没有一点有用的东西。
单左和单右不想惹事上身,把这事尽量往刘喜身上划拉,说了很多佐证,想把刘喜定为江府灭门案的幕后真凶。
劝江玉凤接受现实往前看,刘喜已经死了,她这么年轻,还有大好的时光,她可以去做她想做的任何事。
但是江玉凤还是放不下,甚至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查到什么。她失魂落魄的离开东厂,站在京城繁华热闹的街头却不知道自己现在还能做什么。
回南海继续跟着师父学武功吗?可是她不甘心,她心里总是不能相信事情就这样结束了,她什么都没有做,仇人自己就死了,这算什么?
可是不回南海,她还能去哪里?兖州那个伤心地,她现在还没有勇气回去。这十七年来,她往返于兖州和南海两地,她只熟悉这两个地方。
这世上,她再也没有亲人了,她也没有朋友。
唯一可以依靠的只有师父了,可是她现在不想面对师父,她不知道该怎么跟师父说这一切,她也不想再想起这一切。
江玉凤漫无目的行走于大街小巷中,不知不觉竟然走到了郊外,她这时才惊觉天色已暗了下来,此时折返回去只怕城门都关了。
京城的气候不比南海那边四季炎热,初冬时分的夜晚,北风呼啸,吹的人聚不起一点热乎气。
环顾四周,非但没有村落农庄,就连一个能避风的破庙都没有。江玉凤身上连个火折子都没带,真让她在这寒风中硬挺一个晚上,定要大病一场。她忽然想起,京城郊外有一座明月庵,那里的住持净然师太跟师父是故交好友,她可以去那里借宿一晚。
江玉凤抬头看看夜空中的星辰,辨明了方向,不做他想只埋头赶路,终于在半个时辰后来到了明月庵的大门前。
现在夜色已深,明月庵大门紧闭,门廊下挂着两盏灯笼在寒风中摇曳。江玉凤抬手叩门,没一会便听见有人一路小跑来到门后,听声音是个年轻的女子,“来者何人,所为何事?”
江玉凤高声答到,“我是南海神尼的弟子,途经贵地,想借宿一晚,劳烦小师父通禀。”
“你是南海神尼哪个徒弟?”
“我在师门排行第九。”
“第九?”里面的人又问,“你是不是叫江玉凤?”
“正是,”江玉凤以为里面的人是净然师太的弟子,听说过她的名字,便也问道,“不知小师父尊姓大名?”
“我是慕容仙,”慕容仙打开门闩,笑道,“我早就听姐姐说起她有一个小师妹长的是花容月貌,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江玉凤这才明白,面前的人是她的大师姐慕容淑的妹妹,不由笑道,“我也听师姐说过她的妹妹生的如花似玉,依我看师姐说的还是谦虚了。”
“好了,你们两个不要在门口夸来夸去,赶快进来暖和暖和。”慕容淑提着灯笼也出来了。
“师姐,”慕容淑跟十年前看着没有太大变化,只是比之前更多了些温婉端庄的气质,因此江玉凤一眼便认了出来,她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师姐,不由惊喜道,“师姐,你怎么也在这里?”
“快进来,咱们去屋里慢慢说话。”慕容淑看着出落的更加明艳的小师妹,也觉得能在这里相逢实在是有缘。
屋里点着炭火,温暖舒适,跟外面的寒冷对比鲜明,江玉凤刚进屋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慕容淑拉过她的手,“冻坏了吧,来烤烤火。”
慕容仙哼哼唧唧,“人家也在外头站了好一会,手也冰凉的很呢。”
“那咱们一起来烤火,”江玉凤看她可爱,拉着她一起坐下,倒弄得慕容仙有些不好意思。
慕容淑也笑道,“我们仙儿这几日值夜辛苦了,姐姐明天给你做花生汤喝。”
“许久没有喝到师姐做的花生汤了,师妹明天可要沾光也蹭上一碗。”江玉凤跟慕容淑只在小时候相处过几年,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见过了。
“咱们姐妹数年未见,你若没有要紧的事,可千万要在这里多住上些时日。”慕容淑爱怜的看着两个小妹妹,“你们两人年纪相仿,正好能一起玩耍。”
“我一见到仙儿妹妹便觉得喜欢,”江玉凤是个明快大方的姑娘,慕容仙也不是那种小家子气的人,两人性格相投,没一会便有说有笑起来。
在屋里喝了热茶,暖和过来之后,江玉凤跟着慕容淑姐妹去拜见了净然师太,叙了一会话,已是夜深深沉,净然师太让人给她安排好房间,众人各自便歇下不提。
到了第二天,江玉凤才找到合适的机会,小心的询问师姐怎么会在明月庵。
慕容淑简短的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又问她是因何事来到京城,江玉凤便也将兖州的事说了。
听闻师妹遭遇了灭门惨案,慕容淑心中也跟着难过起来,搂着师妹软言安慰,江玉凤忍不住投入师姐怀中痛哭一场。
这些时日,她忙着操办葬礼事宜,忙着追查凶手,却没有时间哭一场,也没有人能给她一个可以痛快大哭的温暖怀抱。
慕容仙在一旁看着,亦觉得心酸,想着以后要对江玉凤好一些才是。
自此,江玉凤便跟着慕容淑姐妹也留在了明月庵,三人每日练功诵经,日子过的十分充实。
当江玉燕听江忠说起此事时,不置可否的点点头,转而问起其他的事。
“傅忠那边怎么说?”
“他说愿为娘娘效犬马之劳。”
江玉燕笑着摇头,“他就是个墙头草,不过他办事能力还是有的。你去告诉他,让他好好当差,本宫不会亏待他的。”
“是。”江忠恭敬答道。
事情说完,江玉燕才问,“也不知道洪公公那边是用的什么手段,竟能让你进来?”
江忠低声道,“洪公公在宫里当了二十八年的秉笔太监,自然有他的门路。”
“你是怎么跟他说要来见我的事?”现在江忠在洪公公面前还是小红叶的人,进来是替小红叶给洪公公送信的。
“属下说,是小红叶让我来交待您几句话。”他们对洪公公的说法是,江玉燕自己想攀高枝,自荐入宫的。
“他没有问你,小红叶让你带什么话吗?”
“没有,”江忠道,“洪公公很信任红叶父子。”
“小红叶那边还没有查出什么东西吗?”小红叶和老红叶现在都被关押在移花宫的地牢里,红叶斋里面也被搜了个底朝天,但是他们还是没有查到红叶斋的秘密。
但是江玉燕不相信单单为了情报,就要把自己的子嗣阉了送进宫做太监,也不相信被阉的那个人心里会没有怨气,这里面一定有不为人知的秘密。
“属下无能,还没有查到。”江忠面带愧色。
“罢了,看好红叶父子,不能让他们死了,也不能让他们逃了。”江玉燕挥挥手,“退下吧,皇上该过来了。”
“是。”
江忠退下没多久,庆隆帝果然来了。
“陛下处理朝政辛苦了,臣妾专门下厨炖了乌鸡汤给您补身子,”江玉燕也不起身接驾,只笑着拉庆隆帝一同坐下,亲手盛了一碗香气扑鼻的乌鸡汤端给皇帝。
庆隆帝感动极了,“爱妃对朕真好,”尝了一口汤,赞不绝口,“汤鲜味美,比御厨的手艺还好。”
“陛下若是喜欢,臣妾以后每天都给您做。”
“朕可舍不得爱妃受那烟熏火燎的苦,”庆隆帝握着江玉燕的手,“爱妃的手细嫩光滑,捻针动线的活,朕都舍不得,更不要说拿刀切菜剁肉了。”
“为了陛下,臣妾什么都愿意做,想到陛下每天为国事操劳,而臣妾却在这里享受,臣妾心里就难受的很,只想着为陛下做些什么。”江玉燕柔声道,“臣妾别的本事没有,只有这庖膳之道还算能拿得出手,惟愿能让您吃的舒心些。”
“爱妃待朕之心至诚啊,”庆隆帝其实说去处理朝政,也不过是到前边的真庆殿里批阅内阁呈上来的折子,这些折子内阁大臣们已经审阅过,将处理意见写在一旁,庆隆帝只需要略看一遍,通常不需额外处理,只让洪公公最后统一写下朱批,再发回内阁便可。
但折子每日都要送来一大摞,庆隆帝每天用过午膳,略休息片刻便要去真庆殿批阅,每天至少要去两个时辰才行。
若有一日未去,那折子便会越积越多。
庆隆帝虽不上早朝,但他却自认不是昏君,奏折是一定要亲自批阅的。往日还不觉得,现在有了瑞贵妃,却愈发的离不得,若非还有一丝理智尚存,真是不想去真庆殿。
“古人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朕如今才是真的感受到了,半日没见爱妃,便觉度日如年。”皇帝舍不得跟江玉燕分开,便想了一个主意,“明日朕让他们把奏折搬到这里可好,爱妃正好能帮朕研墨。”
江玉燕面上先是欢喜,遂即又蹙起眉头,“臣妾也不想跟陛下分离,可是,可是如今西苑只有臣妾在,本就让后宫的姐妹们心生不满,若您再将奏折带回飞香殿,只怕会有人以此做文章。他们攻讦臣妾不妨事,只怕到时候流言四起,会有损陛下的威名。”
“爱妃,”庆隆帝只觉得江玉燕处处为他考虑,心中又怜又爱,“爱妃只管放心,若谁敢胡言乱语,朕定不饶恕,朕倒要看看谁敢兴风作浪。”
“常言道,流言猛虎虎。玉华真人便是前车之鉴啊,”江玉燕仍不解愁容,“当初的事,臣妾最知道实情,刘喜那贼人乃一个阉人,又怎么能做出什么事。可怜玉华真人明明是个清清白白的人,却也只能自请出家才能自证。”
提起玉华真人,庆隆帝这才想起来之前的事,他看向洪公公,“大伴,朕当时让你去查流言从何而起,你可查出来了?”
洪公公躬身回话,却不似平时那般言简意赅,说起话来吞吞吐吐的,“老奴,老奴是查到了是谁最先传出的流言,但是,这人,这人……”
“有话就说,”庆隆帝不悦道,“这人到底是谁?”
洪公公不敢有所隐瞒,将实情说出,“这人是丽妃娘娘身边的大宫女白鹭。”
听见这事涉及丽妃,庆隆帝沉默了片刻,以前宫里除了淑妃,便是丽妃受宠。丽妃诞育的十八皇子和十九皇子又身体健壮,虎头虎脑的十分可爱,庆隆帝也曾动过培养这两个幼子的打算。
“想来此事跟丽妃姐姐无关,只是那个宫女自己胡言乱语罢了,”江玉燕道,“丽妃姐姐要照顾两位皇子,难免对宫人管束疏忽,却也实在不关她的事。”
庆隆帝见江玉燕神色有些不自然,提及丽妃时十分恭敬,竟还有几分惧意,心中奇怪,便问,“爱妃自入宫以来同丽妃只见过一面,且你位居贵妃,缘何会对丽妃这般?”
江玉燕笑了笑,道,“丽妃姐姐先臣妾入宫,还为陛下诞育了两位皇子,臣妾又岂能依仗贵妃之位来对其不敬呢。”
“你是朕心中最爱之人,何必在意旁人?”
“臣妾心中只有陛下,自然不会在意旁人。”江玉燕似是不愿再说此事,“陛下,汤都快凉了,臣妾给您换一碗新的。”乌鸡汤就在灶上煨着,江玉燕让宫女把皇帝面前的汤碗撤掉,自己起身重新给皇帝又盛了一碗。
庆隆帝看向洪公公,“既然是那宫女胡言乱语,便该早些惩处,怎么竟拖到现在?你现在就去把那宫女押入慎刑司,拷问清楚有没有主使。”
洪公公领命退下。
庆隆帝用完乌鸡汤,同江玉燕一起到书房写了一会字,下了两盘棋,才梳洗躺下。
“爱妃,是不是有人在你面前说了什么?”庆隆帝心里还是记挂着方才江玉燕神色有异,怕她一个小女孩在宫里被人欺负了。
江玉燕摇摇头,“宫人们侍奉的都很上心。”
“那是丽妃她做了什么?”庆隆帝还是不放心。
江玉燕轻轻叹了一口气,依偎在庆隆帝怀里,幽幽道,“臣妾别无所求,只求陛下能让臣妾跟您死后同寝。”
这话中竟有死志,庆隆帝心中一惊,低头一看江玉燕眼中含泪,急道,“究竟是怎么了?”
江玉燕不肯说,只伏在庆隆帝怀中抽抽噎噎。哭的皇帝心疼不已,又十分的急躁,“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若不说,朕又怎么知道?”
“什么事都没有,”江玉燕泣声道,“陛下不要再问了。”
庆隆帝舍不得对江玉燕发脾气,只能道,“你若不肯说,朕只拿那些伺候的人问罪。”
“陛下这又何必,”江玉燕悲声道,“他们何错之有,若是因我遭难,岂不是让我无地自容。”
“倘如他们伺候的好,又怎么会让你这样难过?”庆隆帝偏要去拿那些宫人问罪。
江玉燕无可奈何,“我说就是。”
庆隆帝这才作罢,还道,“爱妃这样心善,岂不是容易让人拿捏住了。”
江玉燕叹息道,“他们也是娘生爹养的,却要为奴为婢,我看了总是不忍心。”
“好了好了,不说他们了,”庆隆帝柔声道,“你快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江玉燕低声道,“其实跟丽妃姐姐无关,是我听风就是雨,弄得自己心里不自在。”
“是谁说了什么?”庆隆帝却觉得是有人故意在她面前说了什么话,误导了她。
“也没什么,”江玉燕擦了擦眼泪,“昨天,您去了真庆殿,我闲来无事便去太液池那边看菊花,偶然听见有宫人说话。”
“他们说了什么?”
“他们说,”江玉燕迟疑片刻,在庆隆帝再三催促下才道,“他们说,‘别看现在瑞贵妃圣宠优渥,等到丽妃娘娘膝下的皇子继位,且有这瑞贵妃好看的。’”
庆隆帝听了这话,心中大怒,如今他还在世,便有人胆敢说这样的话,等到他真的龙驭宾天,这丽妃母子岂不是更要猖狂!
江玉燕泪流满面,“我不怕丽妃对我做什么,只怕她不许我跟陛下厮守。陛下,请您一定要答应我,让我跟您同生共死,若您不在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爱妃,”庆隆帝的怒火非但没有被她的眼泪浇灭,反而对丽妃更加憎恶,对江玉燕更是万般的怜惜,“朕怎么舍得你大好年华就……”庆隆帝再自欺欺人,心里也知道,江玉燕比他小了四十岁,他就算能活到八十岁,到那个时候,江玉燕都还年轻着。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江玉燕哭的梨花带雨,“今生咱们相遇太晚,所以我更要跟您一起,等到来世,咱们就能从青梅竹马到白头偕老。”
庆隆帝被她说的情动,忍不住也落下泪来。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年近花甲,才遇到了此生挚爱,只觉天意弄人,又觉的是上天垂怜。
“燕儿,”庆隆帝情真意切,“自戕于佛家而言乃是重罪,死后难入轮回,若我先走一步,定会在奈何桥上等着你,你千万不可做傻事。”
“陛下,”江玉燕的话被皇帝打断。
“以后不要再称我为什么陛下,咱们便如寻常夫妻一般,”庆隆帝万般柔情,“我乃先帝第七子,燕儿以后只叫我七郎便是。”
“七郎,七郎,”江玉燕声声呼唤,叫的庆隆帝心中又酸又软。
“燕儿,你放心,”庆隆帝轻轻摩挲着江玉燕,安慰道,“倘或上天能赐予你我一个麟儿是最好的,若上天不肯见爱,我也会为你打算好以后,必定不会让你被丽妃之流欺辱。”
两人依偎在一起,柔情蜜意的说了半宿的情话。
江玉燕还趁机跟庆隆帝提出,她想将宫里未出嫁的公主接到西苑,“若我无福诞下一儿半女,那你的女儿,我也自然视如己出,皇子的事自有他们的母妃们管,但公主们,我想多亲近亲近。”
这点要求庆隆帝自然没有不答应的,他甚至想把几个小皇子都交给江玉燕抚养,但心中还存有希望,认为上天既然让他找到江玉燕,便不会让他留有遗憾,期盼着江玉燕能诞下他的麒麟儿。
庆隆帝年纪毕竟不小了,熬了半宿没睡,早上便没能按时起床,江玉燕还特意让人点了安神香,让宫人们好好守着皇帝,自己则亲自下厨给皇帝顿了一盅补汤。
目前看来,在这几年里,庆隆帝活着,比死了对她有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