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许凉枝走出去后。
许修心隐约感到事情有些不对劲。
他急忙离开房屋,来到四叔居住的地方。
将父亲转告给自己的话语说给四叔听之后。
许指山一句话没说。
直接推着上贡的木架车往外走。
面色变得相当阴沉。
“四叔?”
许修心在后面叫了一声。
许指山停下来,回头看着桃花树的下一盘棋,平静道。
“大侄子,四叔还想和你下盘棋,不过要等事情结束之后才行。”
“去找你大伯吧,也转告他一声。”
“...”
许修心怔怔看着四叔,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
“告诉他,棋局已开,他也可以动手了。”
说完,四叔面色沉沉推着贡品木架车,独自往外走。
他走的很快。
和父亲许凉枝一样快。
似乎也是在急着,去往某个地方。
虽然脸上的表情很不安。
可眼神和神态,却好像为这件事,已经准备许久。
“四叔,天快亮了,不去上贡了吗?”
“你不用去了。”
四叔留下一句话。
背影渐渐消失在街道上。
许修心愈发感觉不对劲。
似乎真的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他咬了咬牙,只能快步跑向大伯居住的地方。
令人诧异的是,大伯似乎早就做好准备等着。
他就坐在庭院中央,手里拎着一把刀。
旁边还蹲着那条名叫阿秃的狗。
许修心和大伯的交集不多,甚至能不交集就不交集。
但此刻,来到跟前,将事情说出去后,大伯半天没回应。
最后只是“恩”了一声。
然后,站起身来,一手牵着狗,一手拎着刀,朝门外走去。
走了几步后,又蓦然回过头来道。
“大侄子,其实,大伯发自肺腑想跟你说声对不起。”
听到这话,许修心转过头,疑惑看着他。
“什么对不起?”
“大伯真希望,你不用受这些苦,现在不用,以后也不用。”
一向可怕的大伯突然笑起来。
“别看大伯长成这样挺吓人,但其实大伯以前做起事情来,总是瞻前顾后,还有点胆小。”
“呵呵,后来才知道,这个世上,什么东西最重要。”
“大侄子,及冠礼上的事情,希望你能原谅大伯,呵呵...有机会,大伯还想和你聊聊天。”
说完,他拎着刀往外走。
许修心要跟上,却听他只留下一句。
“去找你三叔吧,告诉他,可以开始逆天改命了。”
又走了。
许修心独自站在院落里,脑袋一团浆糊。
为什么都不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一个个当谜语人是吧?
他咬着牙,再次跑到三叔居住的地方。
将发生的事情转告。
三叔闻言后,低头陷入沉思,随后开始嘀咕起来。
“恩...已经开始了吗?那你姑姑应该也准备好了。”
“三叔...到底发生了什么?”
许修心忍着情绪问道。
三叔闻言笑了笑,点燃一根蜡烛,推开窗。
夜风吹进来。
却吹不灭蜡烛。
他开始用道符在地上摆东西,一边摆一边平静道。
“大侄子,咱们许家曾经死过一次,你或许不记得,但绝不能再死第二次了。”
这话一出,许修心更疑惑了,十分不解。
他们好像有什么事情都知道,唯独把自己瞒了起来。
就听三叔继续道。
“我们啊,是要去给你娘报仇了,也为咱们许家,争口气,省的以后再被人欺负。”
听到这句话。
许修心怔在原地。
三叔还在说。
“当年你娘,可是拼了命把你从那个怪物王八蛋嘴里救回来,她死了,保了许家,这件事,怎么都忘不掉。”
“怪物是指...”
“烟雨城的城主,大贡。”
三叔缓缓站起身来。
抬头,透过窗户,望向明月楼的方向,呢喃道。
“有些话不说,就来不及说了。”
“有些人不见,就再也见不上了。”
“许家,欠你娘一条命,今天,我们要还给她。”
.....
.....
南城码头。
海底牢笼。
腐仙此刻化作一团淤泥,正泡在海底深处一动不动。
它在沉思。
不久之前发生的事情。
除了让他感到愤怒之外,同时还感到疑惑。
怎么也想不明白,在烟雨城里,竟然会有“仙人”来找自己的麻烦?
仙人为什么会来烟雨城呢?
这个破地方有什么好来的?
而且行为十分诡异。
先是钻进牢笼占据尸体。
继而又引自己去往一个陌生的地方。
甚至还用仙火来烧自己!
“愤恨...怨恨...畜牲!”
腐仙嘴巴里嘟囔着。
但让它幸运的是,自己在那个“仙人”的身上,也留下了足迹。
一团小小的淤泥。
就像是动物路过某个地方,蹭一蹭,留下自己的气息一样。
只要那仙人还在烟雨城里,就一定能找到他。
腐仙窝在海底,拼命寻找着那留下来的足迹。
一股腐烂、令人作呕、发臭的气息...
独属于自己。
“骂我...用罐子打我...用仙火烧我...无法忍受!无法忍受!要把它变成奴隶!变成畜牲!”
腐仙的意识似乎被剥离。
飘散到烟雨城上空。
直到...
它感受到一股特殊的气息,从城中某个角落里传来。
“找到你啦!”
下一刻。
海底的腐仙骤然膨胀,在海面上翻涌而出。
发出兴奋的声音。
“找到了!找到了!折磨你...我折磨你!”
它手掌一挥。
海底的牢笼蓦然打开。
紧跟着,无数密密麻麻“人”从笼子里爬出来,疯狂涌向海岸。
它们仿佛是被操控的提线木偶。
眼球翻白。
浑身身上长满令人头皮发麻的海底植物。
拥挤在一起,成群结队。
在月夜下,朝许家宅院的方向,狂奔而去。
....
....
此刻,许家宅院里。
在和三叔的交谈之中,许修心才终于得知。
当年许家究竟发生过什么。
自己身上又是怎么回事。
“城主也就是大贡,当年把你带走之后,你母亲提着剑,孤身一人,杀上了明月楼。”
“大贡...为什么要带走我?”
许修心皱起眉头不解道。
“因为他想长生不老。”
三叔冷笑一声。
“有传说,在【罡煞火木葵】五仙之中,都藏有长生不老的窍门,而大贡修的是【火仙】,想要达到长生不老,他必须要利用火仙饲才行。可惜,他走了歪道。”
说到这里,三叔语气顿了一下,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
“他拼命汲取所有火命格婴儿的性命,认为婴儿的体内具有最纯粹的仙饲。”
“你就是火命格的人,刚出生,你爹就偷着把你藏起来了。”
“藏了有四五年左右,那些年提心吊胆的。”
“最后还是被大贡发现了这件事,便定罪你爹私藏仙饲,导致整个许家都要跟着连罪,满门抄斩。”
“那时候,咱们许家还不是现在这个样子,没有人能对抗大贡,当然,除了...你娘。”
“在你被带走之后,她当夜孤身一人,提着剑,去明月楼找大贡了。”
说到这里,三叔停了下来。
许修心站在一旁,呼吸薄凉。
“我娘....是怎么做到的?”
“不知道,也没人知道...”
许长灵发出一声苦笑,万般无奈的摇了摇头。
“这也是我后来修道才得知,你娘当初不知道是用什么办法,竟强行破去天命的命格,成就仙人。”
“那一夜,仙人降临烟雨城,杀上明月楼。”
三叔仿佛回忆起往事,目光中开始冒出光,语气也变得激动。
“杀的真叫一个爽快!你娘一个人,一把剑,十三层楼,一步一步登到顶,几千军兵,血流成河!”
“从上到下,没一个人敢喘气!尸体把明月楼的大门都堵上了!”
“白衣硬生生染成了红衣!”
“大贡都吓成了缩头乌龟。”
三叔哈哈大笑起来:“你娘亲,当年真是为咱们出了口恶气!”
可笑完。
他的眼神变得落寞、惆怅,最后是哀伤。
“可最后...也没能改变这一切。”
“你娘把你救了出来,可惜那时候,苏当子,也就是你听说过的那位,烟雨城唯一一位拥有仙心之人。”
“他是大贡身边养的一条狗,他来了,趁你娘亲疲倦时,偷袭杀死了她。”
“....”
许修心蓦然陷入了沉默。
呼吸有些压抑。
许长灵面色苍白般道。
“但这还没有结束,大侄子,你可知道,破除命格,强行成仙的后果是什么吗?”
许修心摇了摇头。
“会死,但不止是死。”
三叔的眼神看起来如同死水一般。
“最关键的是,死后会轮回投胎,在要人间受尽折磨和苦难,经过三个轮回后,偿还天道才能解脱。”
“这一切,都是为了许家,也是为了你。”
“你父亲如今看见受苦受难的人,总会出手帮一帮。”
“他总是说,也许这个人,是轮回转世的卿卿呢?”
风,透过窗户吹进来。
烛光摇晃。
许修心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破除命格,强行成仙。
会死。
死后,甚至要在人间轮回三世,受尽折磨。
才能偿还所谓的“天道”。
而她,义无反顾。
“人们常说,你这辈子作恶,下辈子投胎必将受尽折磨。”
三叔语气平静道。
“但想来这句话是有问题的。”
“路边那些苦难的人,也许是因为,他们上辈子成了英雄,这辈子,不得不入人间苦海罢了。”
“....”
许长灵继续摆弄着地面上的道符。
他把道符摆成一个圆形,同时说道。
“可惜,即便如此,事情也没有结束。”
“你娘亲死后,你爹用破除命格作为威胁,逼迫大贡放过了咱们许家。你四叔的官职,是大贡为了牵制许家设立的。”
“后来为了活命,许家便藏了起来。”
说到这里,三叔又笑了一声。
“想想那个时候,真感慨。咱们许家当初也是正常人,也曾鲜活过。”
听到这话,许修心忍不住神色一动。
“不是这个样子指的是?”
“正常人。”
许长灵平静道。
“以前我们都是正常人。”
“但自从那件事发生之后,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他笑了,摸着许修心的脑袋,一字一句道。
“三叔我也不想修道啊,你大伯也不想变成屠夫啊,你爹根本不情愿和死人打交道,你四叔更不想找尸体上贡,我们许家从始至终,只想安安稳稳的活着。”
“可是...不变成这样,不行啊!”
“不这样,我们许家所有人都会死!”
“当年的事就会重演,我们会被人欺负!被人打压!许家的命,就永远掌握在别人手中!”
“别人想杀就杀!想拿就拿!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家人死去!”
“活的像条狗一样压抑!”
越说下去,三叔的语气越激烈,他死死咬紧了牙。
“为了不在人间当狗,许家才选择走上这条路,一走就是十几年!”
“这些年来,许家所有人都记得你娘白卿卿当年的恩情。”
“许家的家训只有一个,有恩必还,有仇必报!”
“这次,既是还你娘亲的恩情,也是报许家的仇恨!”
说完,三叔蓦然站起身。
许修心看到,他的眼眶红了。
头顶上的头发,突然变得扭曲。
变成了像蛆虫一样的东西,狰狞、蠕动着。
许修心曾见过一次三叔这副样子。
许长灵走到窗边,盯着明月楼的方向。
几乎咬死牙。
声音哽咽着。
“大侄子,许家十年饮冰,终究难凉热血。”
“三代人!整整三代人,一起变成了现在这副鬼样子!”
“但没有人后悔!”
“这些年忍辱负重走过来,就是想告诉大贡,告诉他们,从今以后天底下任何人,都没资格再欺负咱们许家!”
“听说大贡是皇族血脉。”
“那又如何?”
“皇族,难道就不会流血吗?!”
....
明月楼前。
许凉枝提着剑。
站在底层。
今夜似乎格外喧嚣。
风吹得很厉害。
身上的红衣飘摇不息。
许凉枝抬头看了看。
一共十三层。
要走上这十三层的明月楼,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但,不得不走。
当年,妻子白卿卿登楼,是为了保护许家。
今日,他许凉枝登楼,是为了证明。
“第一层,卿卿,我许凉枝终究是走上了你当年走过的路,登上你当年登过的楼。”
“你说过不让我这么做,可又我不得不做...十几年来,我夜里总是惊醒,梦见你身上的白衣被血染红,哭着说修心又被他们抢走要吃掉了...”
“它们要吃我的儿子啊...”
许凉枝抽出剑。
剑刃,反射着冷光。
他向前一步,朝明月楼走去。
嘴里依然自言自语的说着。
“从你走的那一天开始,许家就变了。”
“这些年,我总是恨自己,也无法原谅自己,想给修心和思衣一个健康的成长环境,可我给不了...我对不起他。”
“孩子嘛,总有一天会长大,他终究会明白父母当年都走过哪些路,做过哪些事。”
“他会谅解这一切。”
“就从,这第一剑...开始!”
蓦然,许凉枝重重推开了明月楼的大门。
在他身后,即将破晓的长街中,似乎零零碎碎跟着某些魑魅魍魉。
然而在天光即将亮起来的时间里。
它们想要靠近,却又不敢靠近...
死亡,在一点一点逼近。
而此刻。
明月楼顶层。
依旧隐藏在珠帘后面的大贡。
好似感受到了什么。
蓦然站起身来。
“城主大...大人?”
旁边侍女吓了一跳,手里的酒杯摔在地上。
“来了!”
“去叫苏当子过来!快!”
“是...是!”
侍女还是第一次看到大人如此的不安。
吓得脸色苍白,不敢停留,快步往外跑。
大贡站在原地,身躯庞大。
他的呼吸很重。
重到像是睡着之后的呼噜声。
“来人!”
“属下在!”
“吹军号,召集城中所有军兵!来明月楼护驾!”
“是...是!”
刚刚推开门的许凉枝,蓦然就听到楼层顶部。
传来发出军令的号角声。
同时,他也听到了来自远处的风声。
甚至还能感受到,似乎正有魑魅魍魉,在朝许家的方向奔走。
不过,他不担心。
为这一天,已经做了太多年的准备。
楼内楼外,密密麻麻的士兵开始围困而来。
许凉枝手持长剑,仰起头,看向顶层,嘴角笑了笑。
“大贡,你准备好了吗?我可要登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