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全场哗然。为首的溯仙师兄更是登时便拔了剑指向裴宥之,脸上的怒气是压也压不住。
“裴宥之!你弑师投魔,罪不容诛!就算你是战神传承之人,也非得给我们个交代不可!”
“无极真人对你有传道授业解惑之恩,你怎么能手刃师尊!”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清河派大师兄裴宥之竟是如此之人啊!”
说这话的人有意无意地看向人群中的清河派弟子,眼中全是轻蔑。
沈钦白见门派受辱,是一点也忍不得,上下扫视了一眼那人,当即便开了口。
“见你装扮当是梁山派的弟子,如今一马当先地落井下石,怕不是为了报前年我派弟子揭发你比试作弊一仇?!”
“你!”
沈钦白冷哼一声,见此人吃瘪,便不再搭理那人。
寒辞转而看向裴宥之,只见后者目光冷淡地注视着面前众人。
“宥之兄……”
裴宥之闻言,视线与寒辞交汇,便已知他想法。
的确无需再给众人机会乱扣些莫须有的罪名。
而人群中随行的清河派师尊瞧见了这一番对视,心中隐隐觉得事情将会有转机。
裴宥之环视众人,眼神如冰,没什么血色的薄唇微张。
“各位,我杀无极真人,是因为他曾手刃我的父亲。”
“你的父亲?你有何证据?”溯仙派的师兄并不相信。
“我亲眼所见,难道还有假吗?”
……
裴宥之将记忆中的事和盘托出。
“他不知因缘善恶皆有其果,自然也不知道,染着血的功德只会让他万劫不复。众人只知无极真人得了天道赐福得以长生不老,却不知这压根就不是什么奖赏,而是惩罚。”
裴宥之虽然掷地有声、神色甚笃,但所说之事实在荒谬,叫人难以信服。
“这都是你的一面之词,你要是拿不出证据,说这是你编造的故事又有何不可?”
沈钦白在一旁观察众人许久,嗤笑道,“你们可去过无极真人的一仙园?”
众人一愣,为首的溯仙师兄神色悲愤,握着剑的手都微微颤抖。
“你们居然还有脸提!!一仙园中不仅是……是真人的遗骸,还有其余八具完整的尸体,我们在一具尸体的身上找到了梁钰的玉令,从他的遗体来看,只怕是裴宥之用邪术将他们一并杀了吧!”
“师兄,你在溯仙两年,却看不出梁钰师兄的死法吗?”裴宥之向前一步,盯着师兄的眼睛。
师兄眉头一皱。
他当时太过悲痛,眼前之景又过于吓人,他的确没来得及仔细分辨梁钰等人的死法……
“钦白,裴师兄,寒师兄。”
远处忽然传来少年清朗的声音,众人闻声看去,只见穿着姜黄色鎏云锦袍的陆川乂带着溯仙的二掌门来到了众人面前。
“垚真掌门?你不是已经……”
溯仙的弟子纷纷低语。
大战之时便未见垚真掌门的踪迹,他们以为垚真掌门早已被魔将杀害了。
垚真看着面前溯仙的弟子,面上的愧疚神色被憔悴的面容衬托地更加明显。只见他垂着头,浑浊的眼里似是含着泪,像是一瞬之间苍老了数倍一样。
“垚真愧对各位,愧对正道……”
众人闻此一言沉默,皆是面面相觑。
“垚真掌门,你何出此言?你能安全归来,已是门派之幸。”为首的溯仙弟子上前一步,开口道。
“不,不……垚真有罪,垚真助纣为虐,贪生怕死,不配为人师……”
陆川乂看向裴宥之,后者冲他点了点头,陆川乂便将视线落回垚真的身上。
“垚真掌门,如今无极真人已死,你可以将自己知道的所有事和盘托出了。”
垚真深深吸了一口气,长舒而出,似是将这半生憋住的秘密随着这一口气带到了嘴边。
“垚真无父无母,年少之时,本是无灵根之人,无修仙之缘,又常常在景城做些偷鸡摸狗之事,免不了遭人唾弃殴打。有一年寒冬,饥寒交迫之下,我偷了一个官员挂在身上的钱袋,却被那位官员派人一路追杀,直到跑到落鹤山下,被无极真人所救。”
“他说,他将在落鹤山设立一个修仙门派,广募天下修士。他还说,能赐我灵根,助我修仙,只要我能为他打理门派之事,他便让我再也不用受人欺辱。彼时他一身道袍,道貌岸然,而我也不再想过风餐露宿的生活,便信了他,随着他回到了落鹤山。”
“他立下结界独占落鹤山,又开创溯仙,借我之手将溯仙发展成修真界最大的门派,此处便成了群英荟萃之地,我便更没有理由离开。”
“可后来我才知道,他赐我的灵根,竟然是生生从一个弟子身上剖下来的,之后用了禁术将该灵根跟我融合。此一事之后,我便开始怀疑无极真人开创溯仙的用意。”
众人听到“剖灵根”一词,毛骨悚然的冷意从脚底直窜到天灵盖。何等心狠手辣之人才会将修者的灵根生生剖出……
“再加上无极真人几乎从不踏出望仙殿后的一仙园,就更加让我起了疑心。”
“直到去年的一天,我去和无极真人商量拔剑大会的事,忽然听见一仙园里传来嘶吼声。我心中大惊,立即走近那扇门,听见他提到了……”
垚真缓缓看向如松的裴宥之,“提到了裴寒清和仙魔大战一事。”
“我听到了他的野心、手段、以及他创办溯仙的真正目的。”
“我方才知,为什么这么多年,我派最优秀的弟子总是进了一仙园就没再出来过……”
“掌门这话是什么意思??”寒辞心中冒出一个大胆的猜测。
垚真摇头,眼中淌出泪来,“垚真懦弱,不敢违背他的意思,才让一批又一批的弟子死在他的手上。”
裴宥之闻此闭了闭眼,心中已是如铁锭一般沉重。
果然不出他的所料。
“无极真人自知罪孽深重,天道降罚,正在不断剥夺他的永生和仙力,而他为了躲避刑罚,便再造杀戮,用修士之精血和灵力来滋养他那以及快要被血债腐朽的仙骨……只不过这也不过是饮鸩止渴。”裴宥之冷冷开口。
垚真看向裴宥之,点了点头。
“裴宥之口中所述皆是事实。”
“就连举办拔剑大会,也只是无极真人为了找出战神钦定之人,等他飞升之际夺了他的仙躯,重获新生罢了……”
垚真将视线移开,投向朝云峰下,峰下云雾缭绕,白雾茫茫,遮蔽住了一切。
“溯仙……本就不是什么修仙大派,而是一个暗埋了无数天才修士、天界神将的乱葬岗……纵使灵气氤氲、灵药繁花遍地,也只不过是一场骗局罢了……”
一时之间,竟无一人开口。这般复杂的信息,着实叫众人难以消化。
好半晌后,为首的溯仙师兄看向裴宥之
“所以……裴宥之真是神将之后,也是战神钦点之人……”
“这……”
许多弟子看向裴宥之的眼神从先前的憎恶和鄙夷渐渐变成了崇敬和仰慕。
“就算是这样又如何?他裴宥之如今与那暮苏袅袅沆瀣一气,连降魔剑都拱手相让,本就是一丘之貉,我们难道还要相信他吗?”
泽奕忽然从人群中走出,大声斥责裴宥之。只见他提到暮苏袅袅时,满脸都是愤恨。
一旁的沈钦白听到“暮苏袅袅”四个字,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裴宥之,后者此刻果然不出意料地有了怒气。
“泽奕,你几次三番挑动众人对暮苏袅袅的杀意,真的是因为她是魔界公主的身份,还是因为你心中那一点不堪的恨意?”裴宥之的声音不疾不徐,却是字字句句带着肃杀之意。
“裴宥之,时至如今你还是这么执迷不悟吗?”
裴宥之忽然向前了一步,和泽奕几乎是面对着面,泽奕能清晰看见裴宥之眼中的冷意。
泽奕下意识拔了配剑,唯恐裴宥之对他动手。
“魔将在伏魔法阵要大开杀戒之时,是谁出手护下了此刻站着的所有修士的性命?没有她,现在站在这的所有人都早已化为孤魂野鬼!”
“那又如何?她是魔!”
“魔又怎样,仙又如何?!难道无极真人是魔吗?可比之时袅袅,究竟谁更心狠手辣一些!”
裴宥之的神色浮现上一丝隐忍的疯狂,连带着他勃然的怒意,尽数宣泄在这一句中。
众人皆是一愣,沈钦白等人也不例外。
“可她杀了我派玉梓涵!”
裴宥之不可控地想起先前在玉梓涵识海中看见的那一幕。
“杀了又如何!”
沈钦白听见这一句,心中讶异无比,刚要上前,便被寒辞一把拉住。陆川乂走到了沈钦白身边,和满眼惊惧的沈钦白对上视线。
他冲沈钦白摇头。
只见几人身前的裴宥之微抬下颔,散发出从未有过的凌人气质,将先前那一套清冷自持完全压了下去。
“若不是她为难在先,偏心在后,几次三番欲取时袅袅性命,她怎会有如此下场?”
“裴宥之,你终于不装了,你和暮苏袅袅就是一类人!”
泽奕咬着牙齿,握着配剑的手忽然施加灵力,一剑向裴宥之砍去。
裴宥之便只是轻抬手掌,释出的灵力就已抵挡住了这一击。
他手掌变换方向,释出的灵力便由防御转向攻击,一瞬间将泽奕击出数米。人群忽然散开,却无一人去搀扶泽奕——霏云派的弟子也是如此。
早在武城他们便已然发觉,时袅袅并未如泽奕说的面目可憎。至少,他们被黑衣人死死压制之时,黑衣人并未将他们赶尽杀绝。更何况,这次也是时袅袅出面,他们才在魔将手下幸存。
而泽奕,却全然不顾他们的死活,不断将他们推至危险境地。
裴宥之看着被击飞的泽奕,收了手,不愿再多看他一眼。
最后还是溯仙的师兄实在看不下去了,用了法诀将他送回碎云峰了。
“诸位,癸嵬残暴,三界动荡,只有杀了癸嵬,彻底化干戈为玉帛,才是久安之计。我将降魔交与暮苏袅袅,便是因为她有斩杀之心。”
众人又是一阵沉默。
“敢问裴师兄,你将剑交给她,当真无半点私心吗?”
苏婉婷着了一身淡粉烟云裙,不知何时混在了众人之中。
“有。”
裴宥之望向苏婉婷。
“我的私心是她。”
“呵……”苏婉婷低头轻笑,“裴师兄行事向来谨慎,如今将剑交给暮苏袅袅,想来一定有自己的打算。”
苏婉婷自人群中走出,站在了裴宥之身前,带着些冷若霜花的笑意。
沈钦白见苏婉婷突然出现,心中不免担忧。暮苏袅袅断了洛川,以苏婉婷的性子,是断然不会善罢甘休……
寒辞拉着沈钦白的手适时松开了。
沈钦白没了桎梏,立即上前。
“婉婷,你怎么来了?”
苏婉婷冲沈钦白微微一笑,“想来宥之也快离开落鹤山了,来送送行。这一路山高水长,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相见了。”
其他仙门弟子顿时嘈杂起来。
“裴师兄你要去往何处?\"
“对啊,如今魔患四起,每天都有修士失踪,你身为战神传承人,难道不管三界了吗?”
裴宥之沉了一口气。
“诸位听从各派师尊安排,先行入世绞杀癸嵬派出的魔兵,护佑人间平安。至于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苏婉婷嘴角噙着一抹笑,施施然看着裴宥之。
听了许久的清河派随行师尊此刻站了出来。
“宥之,你自小天赋过人,我信你所言绝非儿戏。你只管去做,万事小心。”
裴宥之看向师尊,点了点头。
此一去,的确是凶险万分,只是再过艰险,比上暮苏袅袅遭遇的一切,也算不得了什么。
裴宥之摩擦着腰间的玉令,心绪却是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