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鹤山】
禾宴昼夜奔波,为着心中的那一点希望,终于在第五天的太阳落山之前推开了山腰一座小屋的门。
如果消息没错,这里应该就是裴寒清抛下一切也要长相厮守的那个凡间女子的住处。
“请问有人在吗?”
禾宴看着院子中一层一层垒着的药架,冲着正对面的主屋谨慎开口。
屋中传来动静,不久后,一个小孩推开了门。
禾宴望着面前的小孩有一瞬间愣怔。
小孩的眉眼清秀,长相白净,已经隐隐有些裴寒清的天人之姿,只是气质却是与他不尽相像。
“姐姐,母亲让你进屋。”
小孩让出了一条路。
禾宴这才回过神来,踏入室内。
室内干净整洁,书橱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医书,室内用了香草熏香,窗口处养着一盆开的正盛的木棉花,一切都是那么舒适。
看得出来女主人并不是只会洗手做羹汤的普通女子。
小孩朝室内一处指了指。
“母亲在那。”
禾宴看向女子所在之处。
一方书案前,长相美丽清秀、带着温婉之气的女子看着禾宴,手指尖朝向对面的木椅,示意禾宴坐下。
禾宴快步落座。
“不知贵客来寒舍有何贵干?”
“三界垂危,众生需要裴寒清。”
禾宴丝毫没有避讳地开口。
女子嘴角的笑有一瞬僵硬,随后状似平静的垂眸,有条不紊地提壶为禾宴倒了一杯茶。
“敢问贵客名讳是……”
禾宴看着女子的反应,有一些讶异。
她将事情说得如此明白,眼前女子却还能镇定地为她斟茶问名,心性比天界那些别族公主还要稳重几分。
“禾宴。”
听到禾宴回答的女子垂眸,片刻后抬起眼,朝禾宴点了点头。
“在下温雪。”
禾宴未握茶盏,继续开口。
“我知晓你与裴寒清情比金坚,但三界存亡绝非儿戏,还望夫人能够以天下为重。”
温雪看向禾宴,一双亮如碎星般的眼睛中丝毫未受动摇,“夫君已自剔仙骨,受尽苦楚,如今已经断去战神之缘,还望仙子不要再苦苦相逼。”
禾宴沉了口气。
“如果魔兵大举进攻,只怕人间也会沦为一片火海。届时,百姓将会流离失所,婴儿将无母庇护,年老者将无法安然度过晚年,夫人为人之母,亦是他人之女,难道想要看到这样的场景吗?”
温雪端至嘴边的茶杯一顿,握着茶杯边缘的手指泛着白。
“裴寒清是天界元尊座下数千年来最出色的弟子,是战神的不二人选,若不是……夫人,我愿用全部仙力和我的仙魂为裴寒清重塑仙骨,只求他能够为了天下人再握起神剑,护佑天下太平。”
“天下安危,就在夫人您的抉择里了。”
温雪最终放下了那盏茶,抬起眼看着禾宴,面上带着强撑起来的笑。
禾宴看到了那双眼睛中的泪,砸到了方案之上。
“……”
“寒清,在落鹤山落天谷养伤……”
温雪说完自顾自地握起茶杯,想要借此极力压抑住身子的起伏,可她被泪水湿润的脸宛若被暴雨摧残后的梨花,如今已是零落飘落,残红一地。
这一刻万物在她的泪水中似乎都恍然失色,眼里唯余她泪水迷离的脸庞。
禾宴忽然明白为何裴寒清会在那场大火中救下她。
明白神明为何会在那一刹那动了凡心。
她如此柔软、明亮、睿智,似乎一切黑暗都不该强加在她的身上。
只是,每个人都有逃不过的宿命。
如果可以,禾宴愿意以她一人之命,换天界、人界太平。
沉默过后,温雪缓缓拭去泪水,苦涩地笑着起身。
“我带你去吧,禾宴。”
……
后山,落天谷。
落天谷幽深至极,灵气富裕,只是需要穿过落天谷中的山洞才能见到裴寒清。
穿过山洞便是秘境,秘境有天界设下的结界,凡人无法进入,只有天界的人才能来去自如。
温雪站在入口,眼神不离那道幽暗的通道,一双眼里都是希冀。
禾宴看着温雪脸上的神情,心中酸涩不已。
忽然洞口风起,氤氲的仙气愈发浓烈,清寒的仙气一点一点朝两人所在的地方涌来。禾宴细细地感受了一下,立即惊讶地抬眼。
只见白雾散去,一身素衣的裴寒清出现在了洞口前。
面若冠玉,皎皎如星。
即使他如今削骨为人,却还是掩不住他那过人的气质。
有些东西,早已镌刻在他的骨子里,是无论如何都没办法磨灭的。
“夫人。”
裴寒清一双眼注视着禾宴身边那人,脸上带着禾宴从未见过的柔和笑意,声音清冽地唤了一声他的心尖之人。
“你终于来了。”
温雪眼泪决堤,再也忍不住地朝裴寒清跑去,不顾形象地埋入他的怀里。裴寒清低头环住温雪,像是环住了他最珍重的宝贝。
禾宴的眼前忽然浮现了一个相似的场景。
夜晚烟火漫天,灯火阑珊,有人从她身后环住了她,低声唤她的名字。
唤她阿宴。
……
“禾宴公主,你来,是为了劝我领兵驻守?”
温雪站在裴寒清身边,脸上的泪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裴寒清拭去了。此刻裴寒清正看着她,眼神却不似在天界般冷漠了。
禾宴被裴寒清唤得回过神来,眼神显得略微有些慌乱。她闭了闭眼,似乎在平复什么。
片刻后,禾宴看向裴寒清,点了点头。
“上神,如今仙魔两方已成水火之势,天界势弱,仙人两界不能没有您。”
温雪闻言,交叠在身前的手暗暗攥紧了。
而裴寒清一双眼眸看着禾宴,眼中却是平静和释然。
“公主,拯救两界从来都不是我一个人的使命,而是所有人的。”
“我也曾以为,握上降魔剑就是我的宿命,我是为天下人生而生。可当我真正走入三界,见过神界的瑰丽幻境,见过人间的万家灯火,见过魔界的靡丽鬼魅,我方才知晓,万物有灵,神和魔、人都不过是万物之中的一部分,从无贵贱之分”
裴寒清抬手,覆在了温雪紧紧交叠的手上,轻轻攥住。
温雪收紧的手骤然被一片温热包裹住。
她讶异抬眼,只见裴寒清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看向她,他的眼宛若极北夜中的启明星一般璀璨。
“救一人亦是救众生,舍一人亦是舍众生……因为你我皆是众生,所以有时候,救自己就是在救众生。”
“公主,能救得了三界的永远都是众生自己,而非我。”
裴寒清移开眼,将视线落在禾宴身上。
“公主如今也已走过三界,我想公主会懂这一番话。”
禾宴忍不住喃喃开口。
“众生平等,救众生者是众生……”
人有善恶,神亦有善恶,魔便自然也有善恶。魔也是众生一员,怎能认为魔天生便该被诛杀……
禾宴忽然想起了苏暮。
想起他伤痕累累地护着一个小乞丐,一张脸上毫无畏惧之情的样子。
想起他陪她走过的大洲山川,阳光落在他凌厉眉眼时的样子。想起他说嫁给他,他就化干戈为玉帛……
想起……
禾宴强行将自己从过往的回忆里拉了出来。
他如今已是魔尊,之前的种种也许只是他为了欺骗她的假象……
不能信。
一定不能信。
禾宴抬眼看向裴寒清。
“也许,上神你说的是正确的,但如今仙魔两军已经对垒,为保证万无一失,还请上神允我为你重塑仙骨。”
裴寒清摇了摇头,冷声道。
“禾宴,这是神界禁术,使用者必遭天谴而亡。”
“来不及思考那么多了。裴寒清,这本来就是你该做的事,为何要逃避?我就是死,只要是为三界而死,我便无怨无悔。”
禾宴的声音和裴寒清的语气一样冷冽。
温雪看着如雪似冰的禾宴骤然起了怒火,小心地将视线转向了裴寒清。
后者亦是半分不肯退让。
“恕我无法答应你。”
禾宴心口一沉,右手凝了法力。
“天灵锁。”
裴寒清没了仙骨,只剩一成仙力,即使侥幸躲开,无法赢过身为天界公主的禾宴。
裴寒清在落仙下败下阵来。
“禾宴公主,你这是干什么!”温雪瞪大双眼,却奈何被禾宴用仙力捆住,动弹不得。
“对不住温雪,我不能赌。”
禾宴的落仙架在裴寒清的脖颈旁,用了三道御令锁住了裴寒清的仙脉,确保他无法反抗。
“对不起裴寒清,虽然是以这种方式,但是我相信你不会让我失望的。”
禾宴带走了裴寒清,两人的身影进了洞口后消失不见。
穿过幽暗狭窄的隧道之后,视野豁然开朗,两人面前是一片宽阔的草地,禾宴能感受到隐没在草地之下的巨大的阵法。
阵心之中有巨大的神力波动,此刻正不断向外扩散。像是感受到两人的接近,神力渐渐向两人聚集。
这就是裴寒清仙骨的埋藏之所。
裴寒清看向禾宴,语气中都是失望。
“禾宴,你这是何苦?”
“我空有一身仙力,却无法向素心一样上阵厮杀,无法尽到作为神族公主的职责。倒不如为你修补仙骨,至少也能为天下苍生做出一些贡献。”
禾宴轻声道。
她抬起落仙,向自己的手腕狠狠割了一刀,鲜血顿时如泉水一般涌出。禾宴闭眼凝神,
禁术繁杂,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血祭,需要用神族的血液来充当修补仙骨的仙力载体。只是修补仙骨需要大量的仙力,禁术实行的时间之久足以放干一个神族所有的精血……
只见原本宁静的宽阔平原乍然起风,流转的仙力像是万千萤火从翠绿的草地上升起,宛若一片泛着银光的海,波浪般的起伏。
随着禾宴口中不断喃喃而出的口诀,萤火般的仙力逐渐向整个草地的中心聚集,随后逐渐显现出阵法之下的仙骨。
万物葳蕤,如见九日。
“祭魂予汝,祈仙降福。”
禾宴念下最后一句话,所有的仙力瞬间包裹住了裴寒清,而赤红的血液随着莹海起伏着涌向了阵法中心的仙骨。
“禾宴,收手吧!你会死的!”裴寒清在一片清光中挣扎着看向禾宴。
禾宴喉头血腥,施术的手已经抖如筛糠,却还是强撑着要完成修补。
裴寒清的身体被不断地注入仙力,修补着他受损的仙脉。
禾宴的视线开始模糊。
耳边的疾风席卷着她的裙摆。
阿宴……
禾宴垂眼笑。
她好像被苏暮摄了心魂,即使知道两人绝无可能,她还是忍不住被苏暮望向她的眼俘获一颗芳心。
那双眼有太多她渴望的东西了。
温暖、在乎、亲切、爱。
还有超乎所有人的执着。
可是,不会再有结果了……
“阿宴。”
一声清晰的呼唤将禾宴从混沌中唤了出来。
禾宴的眉头轻轻抽动,随后猛然睁眼。
“你说的那个人,就是他吗?”暮苏无极握着陨仙剑,似笑非笑地站在她的面前,眼眶是一片血红。
他一身玄衣,上面开满了暗红色的花朵。
暮苏无极抬手,旋转的魔力便从掌心溢出,尽数注入陨仙之中。
“你怎么可以救别人呢?”
“不要……暮苏无极,不要……”
禾宴立即察觉到暮苏无极的意图,就连话语之间都是哀求的姿态。
陨仙剑带着巨大的威力,瞬间斩断了仙力和阵法的连接,在这一刹那,暴风止住了。
禾宴割破的手腕被暮苏无极狠狠攥住。
鲜血触及暮苏无极的掌心,竟然开始迅速凝固结痂。
暮苏无极掌着禾宴的腰,死死抵住她的额头,语气卑微。
“阿宴,我们不救这个连家室都有了的负心汉了,好不好?”
“暮苏无极……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禾宴感受到自己的仙力在回到自己的身体,便立即明白是暮苏无极强行逆转了口诀。
他会被反噬的。
而不远处裴寒清的仙脉被禾宴修补了一些,如今已经恢复了三成的仙力,便转瞬挣脱了禾宴的禁锢。
他早就感受到了那滔天的魔气,此刻再定睛一看,便瞬间认出了暮苏无极。
数百年前,裴寒清曾前去收复魔兵占领的烟州。
人间有说书人道,此神将曾一剑破开烟州驻守魔将的毒瘴,逼的驻守烟州的魔军遣数十只双翼魔兽赶回魔域寻求支援。
裴寒清在赶来接应的队伍最首,黑色岩龙之上,见过那时盛气凌人的暮苏无极。
半块面具遮面,独见嘴角一抹讽笑。
……
裴寒清不知此刻是否该救禾宴。
他能从暮苏无极失控的魔气中感受到,魔气中所有凌厉的杀气都是朝向外人,而不是暮苏无极面前之人。
况且暮苏无极手中握的是陨仙剑,想必他已经接任魔尊之位,此刻却抛下魔域事务独来见禾宴……
裴寒清最终没有召唤出恣羽。
“阿宴,我想过放你走的,可现在我后悔了……”
禾宴一愣。
暮苏无极带着禾宴消失在秘境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