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契机源自于萧盾初,她要从他身上寻找突破口。
萧盾初千里跋涉赶来京师面圣,是为邀功请赏献忠心,为了打消帝王疑虑,他只带了百余名萧家军赶来京师,其余麾下几十万大军则继续守在边关塞外,更遑论私造龙袍。
萧盾初不可能谋反。
西苍侯府搜出的证据是有人蓄意而为故意栽赃。
李聿自然心知肚明,虽将他关进廷尉司,却依然由他锦衣华服威风凛凛,不曾囚首垢面苛酷分毫。待查出那作祟之人便可还他清白。
当然也不乏有另外一种微小可能:李聿与南越王联合暗中策划,故意打压萧盾初,企图欲加之罪收回塞外兵权。
对待权臣,先让他们极尽荣耀,风光无限,后在恩威并施不择手段的实行打压,帝王大多如此,何况虎狼之心的李聿。当然,李聿向来以大局为重,且极会用人,很是善待朝中誓死追随他的文臣武将,若非太过不知收敛,亦非以广交人脉而植党营私,他不会轻易剔除。当初李聿忌惮迟晟迟婳父女,她怀疑是与迟氏家族盘根错节的广泛人脉有关。而况萧盾初与他患难与共亲如手足,又是攻打蛮夷镇守边关的得力干将,灭除之心微乎其微。
不论如何,灼染都会依计行事。
在搜出龙袍与刻印玉玺那日,南越那边千里急奏,揭发萧盾初与羌狄蛮夷勾结进犯南越展开大肆屠戮,问题便出在这南越上。
南越王颜歇与安平公主李蔓夫妻二人有栽赃陷害萧盾初的嫌疑。
灼染立于堆满奏疏的龙雕案前,看着跪于镌绣精致图案华毯上的萧盾初,温婉开口:“本宫相信萧候,萧候若能自证,可呈上一二。”
她的身侧,是被地龙热流熏起的帷幔,幔尾悠悠荡拂着地面,婆娑而寂寥,帷幔里面,玄姬正为李聿摸脉救治对症下药,有宫人内侍在一旁端药递药,一切都在悄无声息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天子不豫,会影响朝野人心,即使重伤昏厥,李聿也从不在百官前表露,不消说,宫人们自然要默契遮掩。
耳边声音柔翠如莺,轻轻敲击着萧盾初那颗消沉的心。
他抬头,看着她,眸光幽深而坦荡,低沉浑厚之声响在安静的灼华宫:“臣可提供一线索,臣舍上少一人丁,那人极有可能是心虚潜逃者。”
齐烨将他府上所有人都审讯了遍,唯独少了一人,便是那一贯默不吭声的曹夭夭。
思及此,萧盾初眸色阴沉了些许。
待找到她,他定要将她活剐!
灼染冷静道:“若那人是因构陷萧候而畏罪潜逃,倒也在理,只是,事关重大,那人是否活着还尚未可知。”
萧盾初闻言,蹙眉。
她说的对,那幕后指使者绝不会让曹氏活着出现。
齐烨这时也担忧道:“臣已派人暗中寻迹,却始终没有消息。”难不成那曹氏真的被除掉了?
如此一来,线索不是要断了么?
齐烨俊朗的脸上蒙着一层愁云。
灼染莞尔,胸有成竹道:“齐卿可撤回搜寻,此线索不足为据,最有力的证据便是那伪造的龙袍玉玺。”
齐烨与萧盾初恍然大悟。
所言极是,那伪物能将萧盾初沦为阶下囚,也能为他洗刷冤屈偿还清白。殊不知既是伪造就会有破绽。
齐烨当即要回廷尉司去往那龙袍玉玺上寻找蛛丝马迹。
萧盾初深深瞥望着站在玉阶上绝世而独立的女子,她冷艳柔静,气定神闲,如同指点迷津的天女。
可望而不可及,强烈震撼了他的心,让他彻底沦陷,臣服。
此时,又听她道:“齐卿可将那伪物带来本宫查验,越快越好。”
待李聿醒来,她想查验就没那么顺利了。
李聿那狗皇帝心机重,总爱揣度别人一言一行。
齐烨领命照办,当即押解着萧盾初折回廷尉司。
经过夏仕白身边时,夏仕白对着齐烨拱手,小声说了一番,齐烨略一迟疑便点了头,离开。
灼染来回踱步,等着查验那伪造的龙袍玉玺,却迟迟不见齐烨返回。她看了看微微飘动的帷幔,并不打算进去,只希望李聿一直昏迷才好。
无意间,视线掠过龙雕御案,却发现案上硬质的奏本里夹了一方锦帕,锦帕只露着边角,还掺了一缕青丝垂于外。
她曾经为了邀宠,亦赠了一方锦帕给李聿,并赋诗一行,青丝一缕。诗曰:日月如梭,为君思。
她能做的,后宫其他女子自然也会去做,怕是收集的青丝锦帕数不胜数。单这奏本里夹藏的情物才是他最心爱的吧,不用猜也知晓必是夷染生前给他的。
灼染淡淡收回视线,不屑于此。
“圣上抱恙,有劳娘娘侍疾。”夏仕白躬身走了来,轻声提醒。
灼染拒绝:“本宫还要等齐廷尉过来细查此案,有玄姬姑娘侍疾便可。”
夏仕白叹一口气,红了眼眶:“娘娘,就当奴才求你了,圣上他都吐血了,圣上他……”
夏仕白不敢违了圣意,到嘴的话卡在喉咙里,欲言又止,只缓缓抬起袖子擦泪,泣道:“娘娘好歹与圣上夫妻一场,何必这般决绝?圣上于娘娘或许不值一顾,可于天下,他广恩博施,以致四方归心,万民所向,娘娘就当为天下子民……”
“常侍大人事前与齐廷尉说了什么?”灼染打断了夏仕白,突然质问。
夏仕白自知瞒不过她的眼,只得坦言道:“奴才只说圣上批阅奏疏通宵达旦,一夜未眠,加之娘娘昨晚又陪守于旁侍候笔墨,甚是乏累,皆需要休息,便让廷尉大人明日再带上伪物觐见。”
圣上不豫,旧伤复发,需心药医治,这心药便是皇后,所以他劝阻齐烨明日再来,好让皇后进去多陪陪圣上。
圣上过的太压抑了。
灼染听罢,毫无动容,面无表情的下了玉阶,走出灼华宫:“常侍大人既这样说,本宫明日再来。”
“娘娘!圣上需要你!”夏仕白踉跄追去,扑通跪在灼染的脚下。
灼染顿住,一字一句:“我是戴罪之身,早已执囚软禁,朝臣不知道也就罢了,夏常侍明知如此还求我近身侍疾,就不怕我行刺么?”
夏仕白老泪纵横,摇着头:“娘娘心善,就当发发慈悲吧。”
皇后的冷漠疏离同等于慢性刺杀,日复一日的折磨着圣上,比近身行刺一刀毙命还要残忍。
“地上凉,大人起来吧。”灼染伸手亲自扶起夏仕白,须臾,绕过夏仕白,继续朝前走。
夏仕白无奈的看着她即将远去的背影,一声叹息。
“姓赵的!我师叔要你今晚侍寝,你却要离开,是想违逆圣意么!”身后传来玄姬怒不可遏的尖利之声。
灼染迈起的步伐渐渐落下,转身看着玄姬。
玄姬亦看着她,凤眸怒意更甚。
“他也说了,让我滚出去,姑娘偷听人言只偷听一半,委实可笑。”灼染冷然反击。
玄姬咬文嚼字的怼道:“我只听见他要皇后今晚侍寝,可没听见他指名道姓要皇后滚出去。师叔是天子,天子金口玉言,岂是能随意收回的?皇后若要违抗,需先想想长安宫与济世侯府。”玄姬近前一步,威胁灼染。
这个赵灼华既狠毒又绝情,不放过任何一次伤害师叔的机会,偏师叔心系于她!为她伤神为她憔悴,亦为她终不悔!若换作她,她定是要夜夜陪在师叔左右,恨不得将整颗心摘下来捧给他瞧,恨不得为他抚平孤独,为他倾情付出。
可事与愿违,红尘之事总会有些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单相思,师叔对她毫无想法,在她为他治伤期间一次次的企图靠近,一回回的试图献身,得到的都是他毅然决然的拒绝。他终日活的就像禁欲高僧一样,压根没有碰她的心思。
最后她放弃了,也想通了。
男女之事要两厢情愿,她心悦师叔是她一个人的事,强求不来,她唯有一个人守着这份心悦,希望他好,他幸福。
可是他被赵灼华害的伤痕累累,过的一点都不好,成日把自己淹埋在堆积如山的奏本里,安静而孤独的去做一个有为之君,赵灼华身为皇后,对他漠不关心,置若罔闻,简直是一个毫无心肝的冷血人!
又见灼染虽已进来侍疾,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冷眼旁观,玄姬心中更为恼火,起身将敷药搁置于壁旁的龙凤错金漆案上,冷冷的道:“还是娘娘亲力亲为,亲自为圣上敷药吧。”
说完朝外走去,与灼染擦肩之际,她佯装晕眩状捂着额头东倒西歪,如愿歪向灼染,遂一用力将灼染撞向龙榻上。
灼染猝不及防倒了去,不小心碰到了那只根骨突出的大手,立即缩起肩膀起身撤离。
手腕一紧,顷刻又被捉了回去,她用力甩掉,反被截去了腰身。独有的沉香气息夹杂着幽幽药味将她密密罩住。她急于挣脱钳制,越是挣,越被搂的紧。
“松开。”灼染眉间显怒,透着厌,避开那双迷离黑眸的凝视,狠力掰开那只擒扣腰肢布满青筋的大手。
“别走。”李聿嘶哑的声音近乎颤抖,力道更是深重,势要将她融入跳动的脉搏和沸腾的血液中。
如同缚了魂一样,灼染没有动了,冷静的看着榻旁熏意缭绕的金顶铜炉。
为了明日之事,她暂且忍下,她讨厌做夷染的替身,却也因此让她走的更远。她始终认为,正因为她最像夷染,所以才未曾落的霍献容与闵梓南那般惨死下场。
她应该庆幸不是么?
灼染勾唇,灿然美眸满是算计。
他亦不做声,贪恋的绻住她,低首埋在她的发间,细嗅芬芳。
她方才跌倒触碰时唤醒了他,但是他不敢清醒,也不愿清醒,只想继续陷在昏沉如梦里将她紧紧抱在怀。
他太想她了,却因害怕被她出言嘲讽而说不出口。
她的嘴巴利如刀刃,说出的话好似一刀一刀劈在他心坎上,让他痛不堪忍,痛的一身狼狈。
他什么也不想说,就想这样抱着她。
这一抱便是一夜。
一夜无话。
被一阵滚热烘的难受,灼染醒来第一件事便是拿开那只横亘于腰间的手,然后下榻,整理仪容。最后淡睨一眼榻上形貌脱瘦的李聿,走出帷幔。
直到翩跹身影埋没不见。
李聿早已醒,只闭目默默感受她的气息。
待她走后,他才睁了眼,依依不舍目送她离开。
“齐廷尉可是在外面?”灼染询问迎面而来的紫苏。
紫苏摇头。
连翘过来说许是要到早膳后才会觐见。
灼染耐心等了一个时辰,齐烨终于来了。
萧盾初亦跟随了来。
齐烨拿出伪造的龙袍玉玺准备呈上时,一道孤戾清影从帷幔闪现。
齐烨与萧盾初欲行君臣之礼,被李聿摆手作罢。
“昨日朕感乏累,是由皇后代劳觐见,今日该如何便如何,卿只管逐重不必拘束。”他走到灼染身前站定,灼染配合扶着他朝案前走去,如叙家常般将查验伪物之事讲出:“……所以,臣妾想一查究竟,届时水落石出也好有个断定。”
倏然间,他握住她的手,深彻入骨。
灼染没有抽离,与他并肩坐于御案前。
帝后携手并肩,宛如一对天下无双的神只眷侣。
萧盾初从未觊觎过皇位,更无谋篡的野心,他只是在这一刻突然就有了那种罪恶的想法。
他从不羡慕称帝的李聿,却在此刻羡慕极了。
他怔望着灼染,眼眸深深。
遂又担心禁忌之情被李聿窥见,当即垂眸敛起神思。
“皇后有心了,卿速将伪物呈上来吧。”李聿漆黑深邃的双目噙着温雅如水的笑意,看不出喜怒。
齐烨呈上,夏仕白接过置于案。
灼染在李聿的眼皮底下缓缓伸手触摸一番,后道:“此袍面料质地丝柔绵滑,看着像是莲茎丝制品,此种丝制品由无数根莲茎抽丝而成,出自南越。”
静默,落针可闻。
李聿看着她,缓缓摩挲她另一只手上浸起的薄汗。
她又看了看印玺,道:“这玉玺质地像是出自南越的雄王玉石。”
萧盾初听罢,屈膝跪地,义正言辞:“臣从未去南越属地贩买玉器丝织品,请陛下明鉴!”
李聿颔首,温和道:“朕自会公允,还钝初一个清白。”
当即下令,命齐烨派人秘密去南越调查龙袍玉玺来历,齐烨与萧盾初告退后,李聿又拟旨派人传去南越,要安平公主李蔓可来京师避难。
灼染知道,名义上是来叫他们避难,实则是试探。
这龙袍玉玺是南越王与安平公主伪造而成,后命潜伏在京的细作放入西苍侯府构陷萧盾初,然后又书信诓骗李聿说蛮夷与萧家军联合进攻南越大肆屠戮,目的就是要借李聿之手除掉萧盾初,再让萧盾初远在塞外的几十万将士反李聿,借此扩张野心,坐收渔利。
如今她指出龙袍玉玺上的破绽,李聿心已了然,定不会上当。
况且,经过这一次,她可以断定萧盾初已被她成功笼络。
“皇后与萧卿是旧识?”李聿突然问她。
她回过神,挣开他的手,起身,简略应答:“勉强算是。”
腕处更是一紧,被他捉了回去。
冷若冰霜:“说来听听。”
“他救过我。”跌坐在怀的灼染挣扎欲起,被李聿控住下巴。
“可惜了,合该以身相许。”他讥笑,醋意滋生。
灼染一点点掰开他的手:“以为人人都像陛下这般心思龌龊么?”
李聿恍然,松开了她。
撤离的步伐刻不容缓,一刻也不愿多待。
玄姬看见这一幕,怒目而向,下意识握紧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