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先生,别来无恙。”
甘棠退出书房,李嬅倚在身后的凭几上,仰面看冷云空。
冷云空虽心怀忧虑,见李嬅笑意疏懒闲适,便也轻扬唇角,以微笑回应:“别来无恙。”
“换作平日,先生此时早已入睡。倒是我这多事之人,又麻烦先生走一趟。”李嬅道。
“不瞒殿下,草民近来少眠,时常在夜间做些医馆杂事。”冷云空提着药箱站在书案前,话音中带着一股不浓不淡的鼻音。
“听先生这话的意思,就算不被我府上的人搅扰,先生也未必早早安睡了。”
李嬅微提裙摆,徐徐起身,缠绕手掌的白色纱布与乌黑裙摆对比鲜明。
“是。”
李嬅从书案后走出来,冷云空呆滞了片刻,才郑重点头。
李嬅今夜的这身装束,又是冷云空不曾见过的。
她今夜穿了一条灰墨色衫裙,简约朴素,裙身除腰带上的几支白色兰草以外,再无别的装饰,乌黑长发一半挽着,一半披散着,耳环与步摇皆是单调的银色,妆面典雅,用色却偏黑,不同于青春鲜妍的寻常女儿妆容。
二人在东侧的坐榻上对坐,冷云空把脉枕放在中间的小几上,李嬅拂开衣袖,将右手手腕搭上去。
冷云空凝神感受脉相所反映出的身体状况,李嬅则平静端坐,并不主动说话打断冷云空的神思。
片刻后,冷云空道:“请殿下伸出另一只手。”
“好。”
李嬅换了左手,冷云空正要继续诊脉,不经意间瞥见玉臂上的红点,手中帕子悬停在李嬅手腕上方。
冷云空着意收敛神情,他手上的动作却又诚实地出卖了他,李嬅看向身旁的方胜纹板棂窗,如闲谈般开口:“这些年,可曾教导出得用的徒儿?”
“有一位极有悟性,他自小跟着我,如今长成大小伙,渐渐的,也能独当一面了。”冷云空将手帕搭在姑娘的手臂上,继续隔帕听脉,语气一如既往般温雅。
“令狐先生将医术传给先生,先生又传给徒儿,代代延续,是好事。”
门外吹来晚风,烛火微微颤动,如叙说着什么。
暖黄窗纸上,左侧人影的长发被风撩动,飘逸潇洒,发缕像是由最细致的笔触画成,右侧人影的发带上下飞舞,如同逆风飞翔的凤翎。
“先生,我的脉象如何?”
侍卫从外关上敞开的两扇门,夜风随之消散,发缕与发带平和安稳。
“殿下,草民想看看舌苔。”
“好”
姑娘的手腕重新被衣袖遮盖,她双手胳膊交叠,搭在小几上。
“殿下,可以了。”
医者看过舌苔,公主仍保持身体前倾的姿势,笑问:“先生可有论断了?”
公主此时此刻的妆容,无疑该起到助公主以无坚不摧之形象示人,甚至是以邪魅歹毒之形象示人,以便自我防卫的作用,然而,近距离望闻问切,冷云空很容易便看见公主眼底的疲惫。
眸光深处的破碎与外露的乐观本是极其矛盾的,放在同一个人身上,令冷云空无法忽视。
无法忽视,却又必须忽视,冷云空故作轻松,答道:“恭喜殿下,当下并无大碍,稍后草民准备一副方子,您每日记得按时服药,便可万无一失。”
“本宫能平安归来,要归功于先生的避毒丹。”李嬅身子不再前倾,抬手行谢礼。
李嬅两只手上都缠着纱布,冷云空如何看不出李嬅进宫赴宴时必定经历过恶战,他道:“殿下有过人才德,是先祖与上天共同保护殿下。”
“我今日没能死在宫里,不单受先祖庇佑,还仰仗好些人。”李嬅的肩膀抖了抖,她回头看书案上那本在见冷云空之前写完的奏本,笑容中添了几分自嘲。
“殿下。”
冷云空将小几上的脉枕收回药箱,想说些什么,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一定奇怪,为何我会如此不爱惜性命,我本当一出宫,就立马派人去请你。”
李嬅转回头来,从袖袍中取出一只荷包递给冷云空,“看看。”
冷云空接过荷包,凑近仔细闻了闻,惊恐:“殿下,这荷包从何而来?”
“丽妃娘娘给的。何止此物,御酒御菜,有的是好东西。”
李嬅目视前方,四足黄铜熏炉之顶有白雾徐徐上升。烟雾看似有形,实则无法抓握,虚幻缥缈,时有时无,如同李嬅仅剩的几段亲情。
“殿下,草民请求再为你号一回脉。”冷云空站起身朝外走,“还有这荷包,里面有雄黄、艾叶、五谷,还有些别的东西,殿下不宜留在身边。”
“云空,给我。”
李嬅喊的不是“冷先生”,而是“云空”,冷云空停步于高及他膝盖的黄铜熏炉旁,李嬅朝冷云空走过去。
拿回丽妃专程准备的荷包,李嬅又走向雕花飞罩旁的花几,花几上摆放着一个青瓷花瓶,瓶中插着由香蒲、蜀葵、栀子、萱草、五时红五种花材组成的五时花,李嬅拿出花束,将荷包掷入水中,“用毒养出来的花,颜色必然改变。”
“五时花有辟邪驱毒、吉祥安康之意,殿下此举,很妥当。”冷云空道。
“再好的寓意,也不过只是寓意,过不了多久,根系会溃烂,花朵会枯萎,或有侥幸,该开的花照样开在枝头,人一旦接触,一时不慎,便会受牵连,乃至危及性命。”
李嬅一手举着花束,另一手取下发间的一根银簪放入花瓶,银簪与花瓶中的水接触,再取出来时,末端乌黑。
沾染毒水的银簪被李嬅放在花几上,李嬅拿着花束,走近仍然站在黄铜熏炉旁的冷云空,“你看,栀子柔白,蜀葵白粉相间,都开得很好,可我若将它们插进那花瓶里,它们,就不会这般美好。”
“下毒之人,失了仁义。”冷云空道。
“红色驱邪,古管家细心,早早便绑好了,不会散开,先生将它带回去,愿它为先生驱邪避毒、保先生吉祥安康。”
李嬅将手里那捧绑了红色丝线的花束递给冷云空,冷云空迟疑,“殿下?”
“拿着,别让我费事。”
李嬅一定要冷云空接下花束,冷云空只得接下。
低头看着手中花束,冷云空有些不知所措,李嬅道:“一则,我信任你的医术,二则,我并非是不怕死,而是知道自己不会有事。”
走回原处坐下,李嬅道:“我见过的毒,可太多了,在牢里,在凤阳阁,我的好驸马,我的好皇叔,还有废后,他们很愿意对我用毒,在我快死的时候,又怕我真死了,一会儿子毒药,一会儿子解药,反反复复,说来你大概不信,现如今以我的体质,也不是能随随便便毒倒的,再加上你给的避毒丹镇场子,越发没什么了。所以我说,我能平安无事,仰仗了不少人。”
那样心酸的经历,倘若李嬅是与冷云空哭诉,冷云空能说出许多宽慰的话,可李嬅竟是用如此平静诙谐的语气讲述,冷云空反而语塞。
曾经有很长一段时日,冷云空是那样的怜悯眼前的女子,他怜悯她从高处跌落,他怜悯她处境艰难,他怜悯她有那么多的不得已,他怜悯她好好一个人却只能装疯卖傻,他甚至于怜悯她有个不忠的丈夫。
他并不十分执着于弥补那个需要惊扰地下王陵的遗憾,但他答应与她合作,因为唯有让她觉得他受制于她,他才有理由陪着她往前走,他希望她走出阴霾,他希望她振作,至少她曾经也是那样做的。没有她,也就没有冷氏医馆的冷先生,他总以为他应该为她做些什么。
也是直至今日,他才真正看清楚:以往,他大错特错。
他不该轻易怜悯这位姓李名嬅的姑娘,更不该随意表现出对她的怜悯。
绝非是李嬅不值得他怜悯,而是,轻易的怜悯,是对她的轻视。
“冷先生,有朝一日我有能力做到,我许给你的承诺,依旧作数。在此之前,你我,不必再来往。”
李嬅唇边不再有笑意,冰凉字词使得冷云空猛然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