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意外,还是被梁伯说了一通。像知错的小孩一样,吐了吐舌头。
年前的走动,她自是交给梁伯。孟家祖父祖母听闻她受伤,还特意跑来一趟,百般叮嘱。
唐初心里愧疚,只是脚上的瘀肿太过骇人。为了不让老人伤心,她还特意盖上了毯子。
老人慈爱,执意掀开,看了许久。
唐初心想,恐怕此刻自己在两位老人眼里,就是没爹没妈疼的可怜孩子。
她面色如常,看着老人眼里的疼惜,又想起自己过世的祖母。
年节将近,更加思念亲人。
说了许久的话,孟家祖父祖母才离开。走前又叮嘱半天,才安心离开。
老人们刚走,孟家四叔的礼就到了。
这是在南京的最后一个春节,到明年开春,唐初只盼着一切平安才好。
她也趁机停了学校的课,不去听教授的中庸理论。讲的不如胡宣有激情,听起来昏昏欲睡。脚肿着活动也不方便,也不想去麻烦白霜。
接连几日,她日日困顿,面色腊黄,不见血色。
青禾是第一时间发现她失眠的,连续观察了几天,最后悄悄去华医生那里拿了些安眠药。
王敏之来家里看她,陪着她待了半晌。看着唐公馆今非昔比,又想到日后的分别,不由得有些难受。
“阿初,打算何时动身去云城?”看着她脚踝处肿的严重,入眼是乌青和瘀肿。
唐初自小,练舞练枪时也没有受过这么重的伤。
“明年梧桐花开的时候,暖和些。”她也没有必要在王敏之面前掩饰什么,终究也不是外人。
“到时我去送你。”
“敏之哥哥,实不相瞒。还是不要送了,我想偷偷走。”
王敏之面露难色,复又消失不见。唐初留在这里,就是为了最后的学业。亲人皆不在此,她也没有必要再留下去。
“阿初,你还记得小时候,我们跟在唐缙哥哥身后,去湖边游玩吗?大家当时还小,我一个不小心把你撅到了湖里,我一着急也跳下去了。本来大哥只需救你一个,结果变成了两个累赘。”
回忆起这段往事,唐初也记忆犹新。
她那日还穿了一条新裙子,春暖花开,跟在大家身后游玩。
被救上来后,唐宋还揍了王敏之。揍得挺惨,因为唐初被吓坏了,魔怔了许久。
两人在客厅里笑着,又觉得那日子真好,无忧无虑,一身轻松。
家里父辈交情很好,几个孩子在一起玩得开心。没有烦恼,没有战火的袭扰。
唐初斜靠在沙发上,不同于往日的清冷。在她的笑容里,王敏之像看到了幼时湖边的唐初。那笑容也是这样,无忧无虑,让人怜爱。
临走前,他想再提起日后的送别,话在嘴边,又咽了回去。
话说多了,唐初就该不耐烦了。
夜间,睡前。青禾把安眠药放到牛奶里,看着她喝完。夜里上楼看了几次,睡得倒是安稳不少。
唐初的胳膊漏在外面,青禾看她的右手腕上系着道长赠的红绳,是崴脚那日在去华医生医院的路上,她执意给她系上的。
剩下的一根,青禾做了一个荷包,小心翼翼地放进了唐初的手包里,让她随身带着。
青禾知晓她的心思,另外那根红绳,应该是要送给那位飞行员吧。
从华医生那里回家的路上,唐初说她太过小心,崴脚只是意外。
青禾执意如此,唐初也没再说什么。
下午听她和王敏之聊天,她也记得那次在湖边的事。那是她才到唐家一年,唐初对她极好,去哪里都带着。上学读书,也没忘记她。
小姐是不会游泳的,如今也能潜在水里许久了。
帮她关上窗户,盖好锦被,青禾才轻声下楼。
安眠药的事,只有梁伯和她知道,谁也没有告诉唐初。
几经辗转,唐宋在除夕前夜给她送来一些云贵当地的特产,还给她写了封信。
信的内容毫无营养,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唐宋一贯的风格,甚至连信纸都是随手取的。只是信封里,还有一张拓下来的红红的小脚印。是唐缙的女儿,刚刚出生。
唐初欣喜,唐家添丁进口。当场给家里的人都发了过年的大红包,还是双份。
她看着那张脚印,小小的,这是唐家的下一代。
这个小小的人儿,会集宠爱于一身,被娇养溺爱一生。她的叔叔和姑姑,会把全世界最好的物件都给她。
这个除夕,和去年一样。唐公馆所有的人都聚在一起,喝酒畅饮,庆祝新年。
唯一不同的就是她的脚还没完全恢复,行动有些不便。
纤细笔直的腿放在椅子上,坐姿十分不雅。唐母若在,又该说她不成体统。
她让梁伯取来唐绍元留存的两坛花雕酒,一群人喝的热闹。
过了年,她就二十二岁了。梁伯在年前买了许多鞭炮和烟花,本来想让她去去岁那般玩的痛快,今年这些,都给了公馆里的小丫头们。
她披着厚厚的毯子坐在花园里,看着她们一跳跳的玩的开心。
青禾塞到她手里一个,几秒之后快燃尽时,又被抢走。
她苦闷,又无奈。
漫天飞舞的烟花和不停燃放的鞭炮,在这黑夜里更加亮眼。一明一暗,衬托明显。
唐初只觉得这是最后的狂欢。
直闹到后半夜,大家意兴阑珊, 在花园里燃气一堆火。围着篝火,大家在畅想未来。
未来?她觉得这个词太过长远。未来,全是不确定的。
春节期间,白霜闲来无事,来找她。这天晴空万里,艳阳高照。两人坐在二楼的平台上,喝着咖啡。
“阿初,开学复课你还去吗?”
“不去了,我们这专业,最后半年上不上都无所谓。实在不想听那些老家伙讲中庸,太过迂腐。应该如胡老师那样,激进昂扬。刺激我们这一代,救国救民,匡扶天下。”
“我也不去了,准备找工作补贴家用。”
“需要我帮忙吗?”
白霜摇了摇头。
“白霜,不要沮丧。苏轼不是说过吗?诗酒趁年华。”
说完两人就开始复诵这首词。
春未老,风细柳斜斜。试上超然台上望,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
寒食后,酒醒却咨嗟。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现在没有茶,只有咖啡。”
用咖啡致敬,致敬这四年大学同窗的情谊。
梧桐花开时,唐初最终还是要走了,离开这个生活多年的城市。
临行前,她询问了唐公馆所有人的意见,是走是留,都由他们自己决定。
不出意外,只有两个无父无母的丫头选择跟他们一起走。剩下的人,唐初给足了银元和衣物。
“大家不舍家乡,我理解。只是,去乡下也好,去附近的城市也罢,千万不要留在南京。这里是国都,一旦战争爆发,这里只会比别的城市惨烈。就算是国民政府负隅顽抗,也挡不住空袭。所以,千万千万珍重自身,远离这里。给你们的银元,足够在别的城市稳住脚跟。”她言辞恳切,一再叮嘱。
战乱既起,不分男女,不论老友,不辨国籍,大家都会在这人间炼狱里,百般煎熬。
南京作为国都,是福是祸,尚不可知。
他们仍可以暂住在这里,决定离开前,把整个府邸的电路切断。
分别在即,万分难舍。唐初力薄,无法呵护周全。
运输的车队,她交代给白霜,有需求尽管吩咐。在此期间,运输队的人可以接私活,补贴家用。
她费尽心思,唯恐自己漏掉些细节。
唐公馆的人安排好,接下来就是自己的朋友。劳大哥一家三口,选择跟唐初一起走。
华医生有职责在身,选择留下。
临行前,她去了自己常去的店铺,在南京的大街小巷穿梭着。她真的不喜告别,又不得不告别。
把这一切镌刻在自己脑海里,永恒地刻录在黑白底片上。
很多年之后,唐初都记得她离开南京那天的场景。唐公馆门口的那条路上,梧桐花开的极好。火车鸣笛,缓缓驶离车站的那一刻,她落泪了。
南京站在身后,越来越远。
火车上,她看着刚买的外文书籍,翻开的那一页,久久未动。
青禾给她沏了杯茶,让她先睡一会儿,这一路得好几日坐着。
闲来无事,唐初也只能看书打发时间。劳大哥一家在另一个包房,紧挨着。
火车上餐食难吃,她早有预料,提前备了些吃食。每次进站,梁伯都会差人再去买些。
火车上吵闹纷乱,她这节车厢倒安静。唐家的护院就在门口守着,六个小时换一班。
无聊至极,她还跟着两个小丫头学了刺绣。只是成品实在不佳,绣的不成样子。她较真,还是一针一线的绣完整,还在右下方绣了一个初字。
这倒是打发时间的好法子,几日路程,她成功地有了一件成品。
缓缓放慢速度的火车,进站了。四周都是陌生的语言,嘈杂纷乱。先把随身带着的行李送下车,没有那么拥挤的时候,她才慢慢地从车厢走出。
她逆着光走出,看见站台上站着的唐宋,高兴地说不出话。
青禾在她身后,唐宋跑到车前,扶着她下了车。
兄妹二人静静地拥抱着彼此,周围的一切都仿佛静止了。什么也听不见,看不到。
“阿初,好像变高了。”
“二哥,我都多大了,你别揶揄我了。”
“阿初,也变漂亮了。二哥想好好听听这两年,你独自在南京的生活。恐怕梁伯这两年没少劳神费心吧?”
梁伯就跟在后面,只笑笑不言语。“阿初可听话了,是吧,梁伯?”
两人在前面走着,亲密无间。
浩浩荡荡的队伍,从车站回了云水街。
重回老宅,父母、大哥一家都在老宅等着,一家人终于团聚。
唐三小姐回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