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就阴沉的白天。
傍晚时分,黑夜便如期而至。
中阴界郊外的一片密林之中,人鬼混杂,虚影绰绰。
中阴界乃人间界与阴界的过渡空间,也是生与死的中继站。
亦是生人与活魂共处之空间,为自成一格的神秘地界。
其中,有小部分半死不活着的生人,正处于半梦半醒之间。
绝大部分都是本体肉身在人间界已然死亡,而灵魂出窍过来的阴魂阴灵。
七尺男儿司马夜空,一身黑麻古袍,背部绣有一古朴灰色苍龙纹圆形图案。
正中则是古篆“阴阳司”三字,头戴官帽,上面缀着暗黄色的帽花。
这是阴阳司役司长该有的穿戴。
他腰间则挂着一柄弯刀,皮质刀鞘呈暗黑色。
上面有金线刺绣图样以及古篆的“司马”两字。
司马夜空已是年过半百,鬓角已有着几丝银灰。
整个气质,倒是透着四分儒雅,三分成熟以及三分优柔寡断。
他手持一暗黄色的酒葫芦。
正一口一口往嘴中灌着不知从何处捣腾而来的黄酒。
黄酒,乃这大千世界上最古老的酒类之一,源于酒曲复式发酵法。
黄酒在阴界本就是极少,称之为珍品。
司马夜空这等角色、官职,却能酒不离口的,还真是少数。
满嘴酒气弥漫的他,已然有些微醺。
酒葫芦中的酒,虽令他气血沸腾,但还是掩盖不了那脸色的苍白。
倒是令他成熟的气质中,多了几分沧桑和憔悴。
他低着头,醉眼朦胧,一步三摇地走出了密林。
司马夜空站在密林边缘的一条土路上,昂头看着天空在渐渐的被黑夜覆盖。
他往土路的尽头举目望去。
点点像茫茫黑夜中星光的冥火,在远远的尽头,跳跃、闪现,模糊而隐约。
那是已离开了半月有余的中阴界街区稀稀落落的灯火。
“唉,半月时光真快,明日又得回到那个家了啊!”
一声幽怨的叹息之声,夹带着酒气,从七尺男儿司马夜空的嘴里吐出,显得很不适宜。
他慢吞吞地转过身,再慢慢悠悠地举起左手,往密林深处招摇着晃摆。
举着的手还没落下。
便见着四位衣着黑麻古袍的阴阳司役,从昏暗的密林中几个跳跃过来。
转眼间,他们就站立在了司马夜空的身前。
他们向着满身酒气的司马夜空躬身行礼,呼道:“司马大人,有何吩咐?”
司马夜空顿了会儿,才清着嗓子说道:“休息得差不多了,押着他们,趁夜继续赶路吧。”
“已经耽搁了三天。”
“所以,明天中午之前,必须赶回到中阴界阴阳司,要不然,我们交不了差了。”
“是,小的遵命!”
一行四人,躬身退了三步,转身就要往密林中遁去。
司马夜空轻轻的朝五人的背影喊了一声:“郭冰雪月留步。”
四人中的那唯一一位女阴阳役,背着身站立着,停了下来。
其他三位相视一笑,几个飘忽间,便消失了身影。
待其它三人隐入了密林中,女阴阳司役郭冰雪月这才转过身来。
即使光线昏暗,以及通体黑麻古袍,也难遮掩住她那身姿的丰满和柔美。
看她应该年近二十,正值妙龄之期。
她移步走到了司马夜空的身边,靠的很近。
亮着双眸,望着司马夜空那脸上的憔悴和沧桑。
她不由得轻皱娥眉。
司马夜空则漫不经心地盯着郭冰雪月那不施粉黛而娇嫩如花的鹅蛋脸。
嗅到了来自她丰满而柔美身躯所散发出的淡淡幽香。
他煽动着鼻翼,猛地倒吸了一鼻腔。
接着,他微眯着双眼,陷入了深深的陶醉之中。
片刻后。
才从他嘴里呢喃出一句:“香啊!”
又补了一句:“难怪阴阳司众男子们都说:千金难买雪月香呢!”
郭冰雪月见着司马夜空那自我陶醉的神情,又听着他的那句呢喃。
便”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娇躯轻颤。
她那双眼即使在黑夜中,也依然透露着几分妩媚和羞涩。
她直视着司马夜空苍白的脸,笑着说道:“司马大人,你是不是又害怕回家?”
司马夜空举起酒葫芦,往嘴里灌了一口。
无奈的叹道:“唉,回家后,我真不知道要该如何面对你姐,这样的日子何时才是头?”
郭冰雪月笑意顿失。
她厉声说道:“司马夜空,再说一遍,郭冰茹不是我姐,我是孤儿。”
接着又娇嗔一声:“你个七尺男儿,怎的生出婆婆妈妈的胸怀?”
司马夜空似乎有些顾忌。
话语吞吐:“其实你是------,唉,你们毕竟都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啊!”
郭冰雪月又厉声了起来:“你应该知道,当断不断,必受其乱,断而不断,必有后患!”
司马夜空苦笑着说道:“行吧,这次回去,我会提着胆去与她说,但我是不抱希望的。”
“雪月,你也是了解你姐那暴烈脾气的,更何况------”
郭冰雪月没等司马夜空说完,伸出双手紧紧地抱住了司马夜空。
她将脸贴在了他宽阔的胸口上,轻柔地摩挲着。
司马夜空的身躯不禁微颤了起来。
一手将酒葫芦举起,猛喝了一口。
另一只手捏着酒葫芦的木塞子,抬起在半空,却不知往哪安放。
只听着郭冰雪月在他怀里,轻叹了一声。
接着呢喃着:“夜空大哥,我也不求其它。”
“只想着能与你安好,一起日夜厮磨度过余生。”
司马夜空听着郭冰雪月那款款深情的柔声蜜语。
只觉得这夜色,比之酒葫芦中的酒,更为浓烈甘醇。
七尺之躯已是酥软不堪。
正想着腾出双手将怀中之人反抱过来。
而这时,在密林边沿的黑暗处,已是响起了大片大片”簌簌、嗦嗦“的声响。
接着,三位阴阳司役在前,领着一群约莫五百有余的阴灵们从密林中走了出来。
这群阴灵脚不沾地,身影飘忽。
他们通体阴气还不是很结实、浓郁。
从他们虚弱的魂灵之躯中,还冒着几缕断断续续、若即若离的阳气。
郭冰雪月赶紧将双手松开,并将柔美的身躯从司马夜空怀里脱离了出来。
她的脸上,在暗夜中也泛着丝丝红光。
司马夜空却浑然不觉。
佳人投怀却不敢越雷池半步,当佳人离开自己的怀抱了,心中却又生出了几分失落。
他接着举起酒葫芦,又往嘴里猛地灌了一口。
这才大声地呼道:“各位,听好了啊。”
“前方不远处,就是中阴界阴阳司所在,也是你们的目的地。”
“到那后,待够四十九天,你们就可以各自去往该去的地方。”
“明天中午之前,也就是说,我们在九个时辰内必须去到那里。”
“你们千万不要再像前几天般生出事端。”
“若是误了阴阳司规定的期限,你们就会丧失轮回的资格。”
“变成孤魂野鬼不说,还可能被其它鬼魂吞噬个干干净净。”
而这时,一位鹤发童颜、慈眉善眼的老者飘忽着站了出来。
先是向着司马夜空躬身行礼,这才黯然着道:“大人,不是我们愿意生出什么事端。”
“我们只是舍不得人间界的亲人,想着再回去探望一眼,这才躲着、藏着的嘛!”
司马夜空冷冷地看着眼前这位老者,哼了一声。
问:“你们是不舍人间界的亲人才躲着、藏着的吗?”
“是不舍生前那些巧取豪夺的万贯家财,以及不择手段坑蒙拐骗而得的貌美妻妾吧?”
“你们自己知道,在场的众人,都是生前作恶多端,不行善事之人。”
“死后,没有直接将你们拉去十八层地狱,这已是对你们的万千慈恩了。”
“我考虑着你们是刚死的魂灵,让你们在黑夜赶路,以免日间的炽热伤着你们阴灵之躯。”
“我这般好心,可你们呢?”
“------”
那老者不答,低着头。
司马夜空接着说道:“可你们却与我玩心计,躲猫猫,耍手段,施阴谋。”
“你们的良心被狗吃了不成?”
“难怪会被阴阳司定为重点看护、押解对象。”
“咳咳------”
郭冰雪月在一边捂嘴轻咳了两声。
司马夜空听着,便往郭冰雪月看去,满脸尴尬。
他赶忙回想所说的话,酒意顿时就醒了一半。
暗呼:“不好!啰嗦了,还露了嘴!”
“喝酒真误事,以后要少喝才行啊!”
他举起酒葫芦,往嘴里“咕噜、咕噜”又灌了两大口。
这才将木塞子往酒葫芦口塞了进去。
生怕塞得不严实,又使劲地摁了几下。
然后,将它小心翼翼地挂在了腰间。
慈眉善眼的老者听得仔细,顿时就心生疑虑。
他脸色微微一变,赶忙躬身问道:“大人,您所说的重点看护押解是------”
郭冰雪月不仅人美,还冰雪聪明。
她接过话头。
模糊着答道:“意思就是,重点督促你们尽快赶路,以免超出了阴阳司限定的时辰。”
司马夜空听着郭冰雪月那毫无毛病,却又漏洞百出的说辞,点了点头。
苍白的脸上隐现着几分赞许。
他没有再说什么,而是高声呼道:“走起!”
说完,他便跨步走在了前头。
一步三摇地往远处的幽幽灯火方向快步走去。
那老者左手轻抚了两遍右手中指、食指、无名指上三颗硕大的宝石戒指。
思忖了会儿,这才跟着司马夜空的脚步,脚不落地地赶了上去。
郭冰雪月也转过身去,盯着司马夜空的背影,轻笑了一声。
笑声中却透着一股漠然,而漠然中又夹杂着几分难以分辨真假的爱念。
众阴灵以及另外三个阴阳司役,谁也没有留意郭冰雪月的表情。
路是干枯的土路,约莫着就四尺之宽。
一行五百余人,分成了两排。
木然地跟着司马夜空的脚步一路行去。
都是阴灵,黑夜倒是令他们步履轻松。
有小部分多的阴灵,特别是那些半梦半醒之间的未亡彻底者。
他们一步三回头,还时不时哭嚎两声。
即使人数众多,但多数都是脚不沾地。
行进了约莫三个时辰,已是子夜,空气中更显阴冷。
一长溜阴灵散发出的阴气,令整个土路两旁十丈之内都显得阴森恐怖。
司马夜空见他们有了疲态,便让队伍就地休息会儿。
趁着这个时机,司马夜空从袖口中拿出了几把香。
三位阴阳司役将香点燃了,让每位阴灵都吸了几口,补充了他们的体力和气机。
半个时辰小息过后,又继续赶路。
再行了约莫两个时辰。
走最前头的司马夜空,站在了一处三岔路口。
路口正中,立有一块很是潦草简陋的木牌。
木牌有些年代了,透着暗黑和破旧。
上面用灰白色标了三个箭头路标和地名。
正中的路标,指着是去往阴阳司。
左边的路标,标的是去往阴殇湖的地方。
右边的路标,则是去往阴壑山。
司马夜空看了看路牌。
虽然潦草,但三个指向和地名倒是清清楚楚的。
他正准备继续领着大家往正中的路往前走的时候。
而就在这时,那些虚弱的阴灵开始气息微弱。
很大部分的阴灵,就地蹲了休息了起来。
同时,也开始有怨言和骂咧之声传出,此起彼伏。
司马夜空回头望了一眼已是毫无次序的队伍。
再转回身,望着前方越来越清晰的冥灯。
掐指算了一下,距离天亮还有不到一个时辰。
满打满算,此行还是可以完满完成这趟任务的。
司马夜空吩咐阴阳司役,安排大家就地休息。
再次燃香,补充各位阴灵们的体力,以免生出变故。
他则远远地盘膝坐在了土路中央,取了腰间的酒葫芦,拔了木塞。
便“咕噜、咕噜”往嘴里连着灌了两大口黄酒。
他陶醉于那两口烈酒火辣地在喉间滑行的感觉。
酒水化作酒气后,慢慢地流淌着入了内脏,并融入了血气之中。
顿时间,让他如痴似醉,也让他忘记了自己尴尬的处境与烦闷。
郭冰雪月悄然地走了过来,并盘腿坐在了他的身旁。
司马夜空作势想着挪一下屁股,但没有挪动,便理所当然的心安了几分。
他将酒葫芦递了过去。
郭冰雪月接过,突着嘴,往酒葫芦口吹了吹。
“吹吹就行了?”司马夜空憋着笑,问道,“若是真有口水,你能吹得干净?”
“心安一些!”郭冰雪月轻笑着回道。
她举起酒葫芦,轻轻地抿了一小口。
“大口点,夜晚凉,能帮着你去去寒。”司马夜空劝道。
郭冰雪月偏头看了一眼司马夜空。
她眼神怔怔的,没有说话。
接着举起酒葫芦,仰起脖子,猛地喝了一大口。
“咳咳------”
黄酒还真有些烈,令她小咳了几声。
酒有些像火,令她有些飘忽,便将头靠在了司马夜空的身上。
一股淡淡的幽香悄然而生。
这是郭冰雪月躯体自带的幽香,传入了司马夜空的鼻腔。
司马夜空酒意本就在血液中流淌,加之令人神魂痴迷的幽香。
使得他情不自禁地心猿意马了起来。
他再次眯上了双眼,紧闭着嘴,鼻翼扇动,猛地一吸。
他屏息凝神,让那幽香与酒意混杂糅合,并弥漫在其神府之中。
久久也不忍让它们消散而去。
似乎生出了几分晕眩。
有种痴念自他心底冒出。
司马夜空暗自叹道。
“真想让自己一直就在此样的晕眩中,最好不要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