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国公府在京城的东边,苏梁浅白日的时候,在西城城外。
一个东,一个西,横跨半个皇城,苏梁浅回到沈府的时候,夜都已经很深了,苏梁浅下马车的时候,看到在门边等着的沈大夫人,都吃了一惊。
“大舅妈!”
苏梁浅和夜思靖先后下了马车,一直在门边站着的沈大夫人走上前去。
“这么晚呢,舅妈还没睡呢。”
“知道你晚上可能会来,你外祖母也还没歇下呢。”
沈家这边,因为关心苏梁浅,一直都有让人盯着她的状况,且今日夜思靖出宫,慈安宫也让人传了消息过来,沈老夫人猜想苏梁浅可能会来,也想看看夜思靖,一直就没睡。
“舅妈看看。”
沈大夫人牵着苏梁浅到了跟前,上下打量,脸上都是心疼,“瘦了好多。”
苏梁浅笑,“哪有?是抽条了?是不是变好看了?”
沈大夫人被苏梁浅逗笑,但很快就收了笑,正色道:“女孩子家家,还是长点肉好看。”
夜思靖下马车后,站在沈府的门前,也就是苏梁浅身侧,抬头看着眼前的这座府邸。
夜思靖刚出生的时候,荆国公府依旧是繁荣繁华的,贤妃又得宠,别人都是母亲兄嫂等娘家人进宫拜见,贤妃却可以出宫回家。
夜思靖幼时,还跟着贤妃,来过荆国公府几次,也住过一段时间,他的记忆还在,只是那时候太小,再加上时间又过去太久,已经有些模糊。
雕镂着祥云虎纹的匾额,荆国公府四个大字,苍劲有力,这还是北齐开国皇帝题赐的,数百年过去,那匾额边上的黑金色,已经没了最初的铮亮,但依旧有种说不出的风骨,朱红色的大门也是,还有两边矗立着的石狮。
一切,好像还和记忆里的一样,但好像,又有所不同了。
因为,记忆里的荆国公府,不管什么时候,都是喧闹繁华的,从来没有一次,是像现在这样的冷清。
夜思靖的心头,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他对荆国公府,是存着感情的,不单单是因为幼时在这里有过一段融洽美好的时光,更多的还是因为贤妃。
这样冷清的荆国公府,母亲瞧着,定会伤感难受吧。
夜思靖就那样维持着仰头的动作姿势,有些走神,一直到苏梁浅叫他,才收回目光,看向苏梁浅,随后落在沈大夫人身上,“舅母!”
少年的嗓,脆生生的,在这样的安静的夜,竟有几分物是人非的怅惘。
沈大夫人点了点头,对夜思靖道:“你外祖母还没睡呢,我带你们向她请安。”
夜思靖点点头,“这么多年,母亲也一直念着外祖母呢。”
夜思靖话落,和苏梁浅一起,跟在了沈大夫人的身后。
云霄院门敞开,院内灯火通明,仿佛就是在等夜思靖和苏梁浅他们,苏梁浅尚还在院中,就看到在堂中罗汉床上,高坐着的沈老夫人,和夜思靖一起,加快了脚步。
沈老夫人身着靛青色绣福纹对襟锦缎上衣,银丝盘起,头上还戴了黄色的翡翠抹额,手上拄着龙头拐杖,十分的正式。
苏梁浅和夜思靖还没向沈老夫人问安呢,沈老夫人手撑着龙拐,从罗汉床上站了起来,先一步给夜思靖请跪下,“老妇给十二皇子请安。”
多年来,夜思靖一直都和贤妃在冷宫,这段时间住在慈安宫,虽然已经习惯了有人给他请安下跪,但沈老夫人突然行这么大的礼,还是让夜思靖有些无措,先是在原地愣了半晌,随后快步冲了上去,要将沈老夫人扶起来。
“外祖母,您这是做什么?若是母亲看到了,定会怪我的!”
夜思靖和沈老夫人也有小十年没见,但以往在沈府,他都是叫沈老夫人外祖母的,这些年在冷宫,贤妃也会时不时的和他提起荆国公府的人和事,所以这一声外祖母,夜思靖叫的很是顺口,半点也不扭捏。
沈老夫人本来还控制着情绪端着,听夜思靖提起贤妃,一下就红了眼圈,撑着夜思靖的手,站了起来,用哽咽着的声,颤抖着问道:“贤妃娘娘这些年可好?”
夜思靖认真想了下,“日子虽难,但我和母亲都很开心知足,而且托表姐的福,我现在也从冷宫出来,在皇祖母身边,皇祖母对我极好,还有母亲,她虽在冷宫,但吃穿住都有人伺候,一切都好,外祖母不用挂心。”
夜思靖扶着沈老夫人,重回原来的位置坐好,然后后退了几步,跪在地上,“夜思靖给外祖母问安,外祖母身体安康。”
夜思靖结结实实的叩了三个响头,苏梁浅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百感交集,一时间也说不出心头的滋味,只眼睛鼻子都是酸酸的,涨得厉害。
她在夜思靖的身侧跪下,也向沈老夫人行了个大礼,沈大夫人拿着帕子抹泪,而沈老夫人,早已是泪如雨下。
“好孩子,都是好孩子。”
沈老夫人的声音哽咽的更厉害了,“快起来,都起来。”
夜思靖抬起头来,这才认真看起了沈老夫人,和记忆里相比,曾经的乌发变成了银丝,脸上的皱纹更多,额间的褶皱如川,那一贯舒朗的慈爱的眉目因长久皱着,仿佛已经不能抚平了。
沈老夫人老了许多,而这种超乎年限的急剧苍老,让夜思靖的心揪成一团,都不知道怎么向贤妃说才好,而那句,外祖母这些年呢,过的好吗,这样简单的问候,明明都到了嘴边,也变成了说不出口的话。
不好吧,一点也不好。
苏梁浅先起身,夜思靖也站了起来。
“到外祖母这来。”
沈老夫人早就模糊了泪眼,冲着夜思靖,招了招手,夜思靖乖顺的走到她的身侧坐下,沈老夫人一把将他搂在怀里,颤抖的手,抚摸着他的脸,那眼神,有些恍惚,仿佛是在借眼前的夜思靖,看另外一个人。
夜思靖任由沈老夫人端详,沈老夫人是个坚强之人,这会的眼泪,却仿佛是断了线的珠子,根本就控制不住,“孩子,这些年你受苦了,还有你母亲,沈家对不起你,对不起你母亲。”
夜思靖听了沈老夫人这话,心里更加难受,“外祖母如此自责,母亲知道了,心中定然更加愧疚。母亲本是无父无母的孤儿,若非有您和外祖父将她抚养成人,还有几个舅舅的疼爱,不知如何蹉跎,没有母亲,又何来的我?这样的恩德,就是要我们的性命,也是应当的。”
“母亲相信外祖父他们,绝不会投敌叛国,我亦是如此,我相信外祖父舅舅和大哥他们,绝对不是那种人,我亦相信母亲,所以你们没有对不起我们,若说真有让我们吃苦的罪人,那也不是你们,而是设计陷害外祖父他们,让他们背上了骂名的人!”
贤妃沈知暖和安明珠一样,都是小小年纪,父母就双亡。
沈知暖是荆国公沈鹏辉手下一名干将的女儿,她母亲生她的时候,因大出血难产而死,那时候,正是边境战火不断的时候,沈知暖的父亲,常年都是跟着沈鹏辉在外,沈知暖基本都是在荆国公府长大的。
沈知暖三岁的时候,父亲也战死了,沈知暖就彻底在沈家住下了。
沈家上下,待沈知暖极好,沈知暖的亲生父亲也姓沈,大家完全都将她当成一家人,不管去哪里,只要有沈清,就会有沈知暖,从不会厚此薄彼,外面的人,也都当沈知暖是沈家的小姐一般。
夜思靖边说边给沈老夫人擦泪。
少年的声音清脆,却字字珠玑有力,眉眼坚定,满是信任。
沈大夫人本只是红了眼圈,闻得这番话后,直接掉泪。
苏梁浅看着夜思靖,一双眼睛亦是明亮。
夜思靖是贤妃一手带大的,贤妃心里向着沈家,始终相信沈家清白,夜思靖自然也是如此,这样的一片赤诚之心啊,苏梁浅心潮澎湃,只有种孤独的自己忽然有所依了,仿佛自己所做的一切,不再只是孤勇,一时间,血液沸腾,生出了无限的力量来。
“母亲,已经很晚了,您再不睡,明日又该头疼了,十二和浅儿明日都还是有事的,晚上就让十二歇在云霄院,有什么话,得空再说,可好?”
沈老夫人拉着夜思靖,问东问西,关怀备至,沈大夫人见都深夜了,担心沈母不睡,明儿又头痛,也想着苏梁浅和夜思靖在外一天都辛苦了,开口劝道。
“灾民的情况,现在大事小事都有人管着,也算稳定了,明日我和十二陪外祖母一起用早膳,晚点再出门,外祖母晚上就早点睡。”
苏梁浅看着沈老夫人通红的眼圈,哭了后,本就容易头痛,再不好好休息,就更容易不舒服。
沈老夫人上了年纪,苏梁浅也担心她哪里不舒服,最近就是不忙,她也是要到处走,不能一整天都呆在家中的,根本照顾不了。
夜思靖跟着劝,沈老夫人这才放人。
“你们先去休息,我伺候母亲躺下。”
沈大夫人看着苏梁浅和夜思靖说了句,扶着沈老夫人上床。
“表姐。”
夜思靖跟着苏梁浅一起出了门,口气闷闷的,神色也有些怅惘。
“靖儿,你知道外祖母为什么要先跪你吗?因为你是皇子,身份尊贵,当得起。十二,你刚刚对外祖母说的那番话,姐姐听了心中很是欣慰,如果你是个掌握了实权的皇子,或者在朝中有话语权,那就可以让外祖父他们沉冤昭雪了。”
“表姐,我是不是很没用?”
夜思靖无力又自责。
以前在冷宫,每每贤妃与他说起荆国公府的事情时,他也会对权利那东西生出渴望来,要是他有权势,一言九鼎就好了,就可以重查当年的事情,还外祖父他们一个公道,若有那一天,母亲应当会很开心吧。
“不会,你已经很好了。权利可以争可以夺,但你这样的赤子之心,是什么东西都换不来的,希望有一天,十二可以站在很高的位置,不但可以查外祖父他们的事情,还能为百姓做事。”
沈大夫人从内室出来,刚好听到苏梁浅对夜思靖说的话,心咯噔一下,打断道:“你们在说什么呢?”
苏梁浅回头,见沈大夫人出来,对夜思靖道:“你去休息吧,我也走了,早点睡,明儿还要出门呢。”
夜思靖点了点头,目送着苏梁浅和沈大夫人一同起来。
沈大夫人刚哭过,虽然没沈老夫人那么夸张,眼睛也是红红的。
临近子时,下人们也都各自睡下了,就只有几个护院的护卫守着,沈府里,静悄悄的。
“浅儿,你刚刚和十二说的那些话——”
沈大夫人轻叹了口气,“十二还小,他又一直都在冷宫,你不应该与他说那些,他不适合有野心,这对你和他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
苏梁浅看着紧张忧虑的沈大夫人,脸上是微微的笑,没有半分悔意,“皇室的争斗,就和战场上的刀剑一样无情,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现在又从冷宫出来了,多知道一些事情,没什么坏处,有野心也不是坏事,而且,我也没说错啊。”
苏梁浅淡然的,仿佛这完全就是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沈大夫人都怀疑,是不是自己多想了,但她觉得不是,她知道不是。
“我和我们家可以给他的。”
沈大夫人不知道沈卓白的事,但苏梁浅知道。
上辈子,她能将夜傅铭扶上那个位置,这辈子换一个人,苏梁浅觉得并非不可行,且,苏梁浅也不觉得有什么大逆不道的。
她上辈子见过的,参与过的,大逆不道的事情太多了。
“舅母不用担心,我不会拿自己,十二,还有荆国公府冒险的。”
沈大夫人见苏梁浅这样,分明就是已经下定了决心,几次张口,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叹着气无奈道:“你回去休息吧。”
苏梁浅看着沈大夫人依旧忧虑的模样,有些后悔不该在沈老夫人的门口和夜思靖说那些让她担心的话。
第二天,苏梁浅如常起床。
苏梁浅这几天是东西南北到处走,晚睡早起,每日折腾,她不觉得辛苦,但身体还是疲累的,每日是沾上枕头,很快就睡过去,也不像过去那样做噩梦,睡眠质量挺高,也因此,虽然睡觉的时间没以前长,但精神状态还是极好的。
她简单收拾了一番,就去云霄院。
沈老夫人睡得晚,醒的却早,人逢喜事精神爽,她心情好,精神也不错。
苏梁浅到云霄院的时候,沈家的几个夫人都到了,沈琦善也在,还有夜思靖,包括要求闭门思过的沈五夫人。
其实,平日里,大家就是向沈老夫人请安,也是没这么早的,因为听说了夜思靖的消息,想要看看他,个个很早就都来了,大家坐在一起,正说着话。
沈五夫人最是热情,夜思靖坐在沈老夫人身侧,她也跟着往上凑,脸上似长辈般慈爱的笑,透着几分谄媚。
她见苏梁浅进来,从鼻孔里冷哼了声,脸上热情热切的笑,直接就淡了几分。
她如此,沈二夫人却很热情,沈五夫人看着迎着苏梁浅上去的沈二夫人,翻了个白眼。
“你们都还没用早膳吧?”
大家都是早早就过来了,就是吃了,也是随便填了下肚子,都是没正式用早膳的。
“浅儿也没有吧?人齐了,摆桌!”
沈老夫人心情好,脸上都是笑。
沈五夫人脸色更难看了几分,口气很冲的对苏梁浅道:“你怎么回事,这么晚,让我们等就算了,还让十二皇子等,架子还真大!”
沈五夫人那么巴着夜思靖,一方面是因为他皇子的身份,另外就是她觉得,夜思靖在冷宫这么多年,皇帝多少都有些愧疚会会有所弥补,而且,夜思靖现在是住在慈安宫的,深得太后喜欢,能得他的欢心,对她对沈琦善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
自上次苏梁浅将她的娘家大嫂吓走后,她娘家人都不登门了,沈五夫人找人去秦家送信,秦家人见都不见她,俨然就是要和她断绝关系和来往的态度,沈五夫人现在简直恨死苏梁浅了。
沈五夫人觉得苏梁浅这么放肆,就是仗着太后的宠爱,挑拨着夜思靖,大有撬墙角的意思。
沈二夫人在沈五夫人给苏梁浅安罪名后道:“不是表小姐晚了,是我们到的早了,我说五房的,你就不要在这里无中生有,挑拨离间了,不然,谁还敢放你出门?”
沈五夫人现在依旧是没得到赦免的‘戴罪之身’。
沈五夫人龇着呀,瞪沈二夫人,沈二夫人才不怕她,狠狠瞪了回去。
苏梁浅脸上的神色,并未因为沈五夫人而生出半分不快,只要她这五舅母不和秦家人来往,让他们借着荆国公府的名号乱给他们撑腰,苏梁浅是无所谓她对自己的态度的。
“表姐!”
沈五夫人和沈二夫人在那对峙的时候,夜思靖站了起来,脸上扬着笑,欢快的跑到苏梁浅身边,这一声表姐,叫的也是甜甜的,看着就让人感觉得到对苏梁浅的喜欢。
刚刚沈大夫人介绍人的时候,夜思靖也叫沈琦善表姐的,淡淡的,甚至有些疏冷,明显没有对苏梁浅的欢喜亲近。
夜思靖是心思单纯,但并不是傻,哪里会看不出来沈五夫人的挑拨和针对?
他当然是站在苏梁浅这一边的。
沈老夫人看着站在一起的苏梁浅和夜思靖,满意的直乐呵,很快就有下人进来,说早膳摆好了,一行人换地方。
沈老夫人坐在主座,她的左右两侧,一边坐着夜思靖,另外一边坐着苏梁浅,沈五夫人本来就气苏梁浅,自然是忍不住要拿这个说事的。
“五舅母是吗?”
夜思靖看着沈五夫人的方向问道。
沈五夫人很快收敛住,毕恭毕敬的,夜思靖继续道:“我以前在冷宫的时候,经常听我母亲讲,家中的几个舅母,对外祖母都十分孝顺,从来都是外祖母说什么就是什么的。”
沈五夫人就是傻,也能听出来夜思靖是在替苏梁浅说话。
“这么多年,要不是表姐,我现在还在冷宫吃苦遭罪,比奴婢还不如的活着,表姐是我的恩人,我能有今日的体面,也都是因为她,还有母亲。好像外祖家,也是从表姐回来后,才有所改变好转的,外面都说表姐是福星呢,我母亲一直教导我,做人呢,可以不以德报怨,但一定不能恩将仇报,玩恩负义!”
沈五夫人被夜思靖说的臊得慌,且心虚,脸都红了,不住道是,心里却怪十二皇子一点教养都没有,居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教训长辈,但对十二皇子,她确实不敢不敬的。
沈琦善垂着眼睑,脸色有些微微的发白,“十二皇子说的对,我这个做表姐的,确实不如她,做事不如她,亦不如她讨喜。”
苏梁浅看着咬着唇瓣的沈琦善,她现在确实很不讨喜。
沈老夫人的目光,在桌上的众人扫了一圈,“好了,吃饭的时候少说话!”
因为这一小段不愉快的争执,还有沈老夫人下的命令,饭桌上,变的静默无声,吃到一半的时候,有下人急忙跑了进来道:“老——老夫人,公——公主来了!”
沈琦善拿着筷子的手握紧,在所有人之前抢先问道:“哪个公主?”
“说是昭——昭檬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