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里,恒安犯了合计,他清楚,家里的积蓄,现在不过两万,虽说二大娘留给二大爷的三万块钱,现在由妻子替他保管,可那是二大爷的养命钱,怎么敢随便动用呢?儿女们手里也会有些钱,老大昌喜两口子,都是机关干部,工资不低。
可昌喜是个钱锈,长期穿着带补丁衣服,脚穿解放牌胶鞋,跟他借钱,怕是和上天差不多难。
老 二昌乐倒是性格豪爽,两口子都是教师,工资也不低,可就是那豪爽的性格害了他,大手大脚惯了,人情往份,也把他那点工资用得差不多了,现在弄个收支平衡,也就不错了。
昌欢手里有钱,这一点恒安清楚,光上次到南方闯荡,就寄回十八万,再加上平日的收入,估计能有个几十万。
可昌欢那钱是怎么来的?别人不清楚,他当爹的还不清楚?那是昌欢冒着风险、担惊受怕的从江湖上挣来的,当爹的,怎么能花孩子这么艰难挣来的钱?
就算昌欢孝顺,情愿把钱拿给他用,把这些钱加到一块儿,也不过几十万,距二百万,还差得远呢。
怎么办?亲自下海,到江湖上去弄些?眼下不是假期,冷丁请假外出,势必会让别人生疑,再说做大局,得有宽裕的时间,随便出去几天,怎么能行?
无奈之下,恒安想起爷爷留下的几轴古画和寿山田黄,当年,是他向大爷讨要爷爷写的书稿时,大娘把些古玩,连同被雨打湿的书稿一块儿,当做破烂送他了。
他查阅了一些资料,知道这些东西,都是宝贝,不然,凭爷爷的眼力,也不会把这些东西压箱底的。
现在把这些东西变卖了,估计买下老宅,不成问题。可转念一想,这些古玩,是爷爷压箱底儿的镇家之宝,卖掉这些宝贝,把老宅买回来,不免有些得垅失蜀,不能两全。
退一步说,就算打算卖掉这些宝贝,伧促出手,也犯了古玩行中的大忌,古玩行最忌讳的,是志在必得和急于出手,一旦买家看破这一点,就会往死里刹价。眼下哪有充裕的时间,让他去从容出手?
他想写信给昌庆,叫昌庆回来帮他办理这事,马上又觉不妥。
昌庆大学毕业,留在北京一家报社当记者,成天东跑西跑,四处采访,一年乘车的时间,比在北京的时间还长,再说年轻人,对古玩行也不熟悉,把这么贵重的东西,交给一个愣头青去办,那还不?等着吃人家的局……
一 夜翻来覆去,也没拿出个像样的主意,早晨起来,恒安两眼就泛红了,匆匆吃了早饭,蔫头耷脑地上班去了。
世德料想老宅守不住了,心情坏得厉害,也顾不上兄弟情面,在家里骂出难听的脏话,精神一天不如一天,走路颤颤巍巍,好像随便一阵风来,就能把他卷走。
星期天一早,恒安乘车去了市里,找到长子昌喜。
昌喜刚当上财政局副局长,认识有钱的人也多,恒安想让昌喜帮着想想办法,先帮他借二百万,把老宅买下,等到了暑假,或是自己到江湖上走一遭,或是把家里的古玩变卖了,再把钱给还上。
昌喜结婚后,父亲只来过他家一次,那是孩子出生不久,父亲陪着母亲一起来看孙子。
多年之后,又见到父亲来了,昌喜当即猜出,父亲一定是遇上了什么难心的事。
恒安提着刚从街上买的糖果,说是想孙子了,来看看孙子。昌喜儿子四岁了,平日很少带回爷爷家,见了爷爷,有些生分。恒安逗了一会儿孙子,看孙子并不和他亲性,心里有些扫兴。
昌喜媳妇也看出,公爹来找昌喜,一准有事,便借口上街买菜,带着孩子出去了。
恒安见儿媳妇带孩子出去,坐下 身来,扫了一眼昌喜家的客厅,心里就有了些许酸楚。
两只半新的木制沙发,是刚结婚时买的,摆在茶几两边。城里人家,眼下都普及了彩色电视机,可儿子家的写字台上,还摆放着十二寸黑白电视;窗帘也是从商场,随便扯了块粉色的布料充当的;小夫妻的床上,没有床垫,二人平日,只是在硬木板上,简单铺了两床褥子。
恒安心里纳闷,儿子和儿媳妇,工作都不错,工资也不低,怎么就把日子过得这么寒酸?
昌喜知道父亲来找他,肯定是家里出了什么大事,趁媳妇不在家,赶紧问道,“爸,家里有事吗?”
见儿子已经看破,恒安也不隐瞒,把心事一股脑倒了出来。
昌喜听过,脸上有些紧张,缓了缓神儿,对父亲说,“爸,这恐怕不妥吧?”
“是有些不妥,”恒安说道,“可也是万不得已呀,再说了,等到了暑期,我保准一分不少,能把钱还上。”
“我知道,爸。”昌喜耐着性子,劝导父亲,“我现在确实认识不少有钱的人,二百万,也能借到,可是,你知道,爸,我现在的身份,和一般人不同,我是领导干部,张嘴往人家借钱,虽说也打借条,将来也要还,可是在还钱之前,一旦让人举报了,那可就是索贿呀……”
“至于这么严重吗?”恒安有些不以为然,“要是你觉得不便,你和他们讲好了,我可以给他们写借据。”
“哎呀,爸,你别忘了?你是我爸呀!”昌喜哭丧着脸说道。
说完,昌喜顺手从床头抓过一本自己编辑的剪报,递给父亲,说道,“爸,你看看,这上面的案例,有多少是和你想的差不多?都是当初以借钱的名义,向人家索贿,一旦东窗事发,伧促间把钱还了,索回欠条,可一旦进入司法程序,那都算是收受贿赂啊,是要量刑定罪的。”
恒安接过剪报,翻看了一下,见里面都是近年来,司法机关查处的官员腐败案例。心想昌喜刚刚当官,天天竟研究这些东西,不免觉着有些晦气。
昌喜见父亲不吱声了,接着又开导说,“爸,那老宅子,现在破破烂烂的,将来城市改造,说不准哪一天,就要拆迁了,你要真的有钱,也不该去买那老房子,你把钱存在银行里吃利息,也比投到那老房子上划算,何必自寻烦恼,去操心呢?”
“其实我也不想买,”恒安说,“可你爷爷,心里老也别不过这个弯儿,总觉得,那是咱们甄家祖上传下来的,是他的根,心里割舍不得。”
“爸,我爷老了,”昌喜说,“人老了,难免要犯糊涂,哪能什么事都由着他胡来?”
昌喜冷冰冰的说辞,听得恒安脊梁骨里蹿出一股冷气,看着长子呆滞的眼睛里,闪现着冷漠的表情,恒安觉得自己的这个儿子,官越做越大,人情味儿越来越少了。
恒安叹了声气,低声自语道,“爸却没法像你这样去想。没有你爷爷,哪有我今天啊?”说完,站起身来,淡淡地说了句,“那就算了吧,不用你操心了,我再想办法。”
见父亲要走,昌喜也觉得刚才的话,说得有些过分,赶紧拦着父亲,“爸,你多暂也不来一次,好歹吃了饭,再走嘛,你儿媳妇都上街买菜去了。”
“不了,我还有别的事呢。”说着,恒安扭头出去了。
恒安从儿子家出来,并不急着赶回家去。走在街上,犹豫起来。他想去和大爷谈谈。
大爷现在就住在市里,在女儿恒华家里,他想劝劝大爷,让他放弃出卖老宅的打算,可是,怎么劝呢?说二大爷不乐意,正在家里闹情绪?那二大爷为什么不亲自来对找他说呢?犹豫了半天,没想出个好由头,在街上转悠到半下午,乘车回去了。
回到家里,已是晚饭时分,坐到桌边,看二大爷老泪模糊,嘴角哆 嗦的难受样儿,恒安自己先没了胃口,夹了点菜,放到嘴里,不小心碰到这两天正闹牙病的坏牙上,疼得脑壳里,像被扔进了一块烧红的炭火,疼得他呲牙咧嘴,矜鼻子夹眼,半天不敢动弹,眼泪流了出来。
直当痛疼消失,才小心地囫囵半片,喝了几口粥,回里屋去了。
“俺爸怎么啦?”昌欢让父亲刚才遭罪的样儿,弄得心里发悚,见父亲回屋去了,悄声问母亲。
“怎么啦?牙疼呗,你没看他腮帮子,都肿了?”母亲难过地说道。
“俺爸过去没这毛病呀,这回怎么冷丁冒出这毛病来?怎么不去医院看看?”昌欢说。
“医院?”母亲不屑地说,“医院能治好你爸的病?你爸的病,不在牙上,在心里。”
“心里?”昌乐媳妇听了,来了精神,瞪着眼睛探问,“我爸心里,会有什么病呀?”
昌乐媳妇懒馋奸滑,专爱打听别人的隐私,婆婆顶看她不上眼,白了她一眼,气哼哼说,“还不是让房子给闹腾的?”
“房子?什么房子?”昌乐问道。
“老宅呗。”
“老宅?不是俺大爷家的吗?”昌乐说,“大爷不是要卖吗?”
母亲看了正在桌边吃饭的二大爷一眼,见老头泪眼模糊的,并不在意他们说话,冲昌乐说道,“你爷他乐意吗?”
母亲原想把爷爷兄弟之间的恩恩怨怨说出来,又怕正闹牙疼的丈夫听了不高兴,改了口风,说道,“甄家的老宅,你爷爷把它看成命 根子,听说要卖,你没见爷爷这两天,精神头儿都蔫了?”
“那还不好办?”昌乐大咧咧说道,“咱把那老宅买下,不就得了?”
“说得轻巧,也不怕闪了舌 头,你以为你是开银行的?”母亲嗔怪昌乐。
“要多少钱?”昌乐问道。
“二百万。”
昌乐听了,吐了下舌头,把后边的话咽回肚里,昌乐媳妇在一边笑着冲昌乐说,“把你卖了,也不够呀。”
昌欢听了,心情反倒轻松下来,笑着对昌乐说,“二哥,你看这样吧,咱俩各出一半,你一百万,我一百万,怎么样?”
昌乐媳妇赶紧说道,“那也不够呀,你现在领你二哥上街,在他头上插根草,卖五十万,看有没有人要?”说完,自己先咯咯笑了。
昌乐自知不济,也不敢多嘴。
吃过饭,大家各自散去。
昌欢今天没帮母亲收拾桌子,让母亲一个人收拾,趁机进了里屋,见父亲手捧着右腮,躺在炕上,昌欢挨近父亲,坐到炕边,悄声说道,“爸,你用钱,咋不跟我说呢?”
恒安放下手,看了昌欢一眼,说道,“我怕你拿不出那么多。再说,你现在做生意,正是用钱的时候。”
“爸,”昌欢压低声音,向外屋瞥了一眼,见母亲正在灶前洗碗,小声说道,“不就二百万吗?我有。”
“有?”恒安从炕上坐起,像不认识女儿似的,看了昌欢一会儿,问道,“现在就能拿出来?”
“能呀!”昌欢肯定地点了点头。
“可是,你公司的生意呢?也要用钱的。”父亲又犹豫起来。
“够用了,”昌欢说,“爸,你放心,拿出这二百万,我公司的生意,一点都不耽误。”
恒安坐在炕上,心情豁然开朗,牙疼也减轻了不少,只是对昌欢,还是有些惊异。
从前,他自己以为了解自己的女儿,可自打昌欢上了中学,就变得让他琢磨不透了,几乎昌欢的每一个举措,都会让他觉得意外。
他知道,这些年,昌欢在外面闯江湖,也知道昌欢赚到了不少钱,可赚了这么大的数目,他确实没敢想过。听昌欢说得这么自信,父亲心里虽说有些吃惊,但更多的,还是骄傲,骄傲远远超过了吃惊。
坐了一会儿,父亲抬头对昌欢说,“行,你先借我用些日子,将来我慢慢还你。”
“爸,”昌欢有些发急,“你说什么呀?这钱,本来就是我要孝敬你和俺妈的,谁让你还了?”
“不行,”父亲说,“甄家的老宅,哪能让女儿来出钱买回?再说了,一旦将来我和你妈不在了,这笔糊涂账,你哪能说得清楚?你的三个兄弟,可不都和你一样啊。你能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出钱帮爹一把,爹就知足了,再说,爹现在手头的家底儿,也足够还你的。”
怕昌欢还会争执,恒安向外屋使了个眼色,暗示昌欢,别让母亲听见了,低声说道,“好了,别争了,你这就去准备吧,我去找你二大爷恒富,让他告诉他家老爷子,这几天就交割清楚,你爷再这么熬下去,怕是挺不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