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深,寒风挟裹着露水的味道, 格外冷冽。
离开承露宫之后, 没有人说话, 车马皆飞驰起来, 嘈杂声将宫道附近树上的夜枭惊得飞起。
确保无人跟来,桓镶又加了两鞭,径自引着马车转入一条岔道,往那片园子而去。
四周没有灯火, 只有天上淡淡的月色, 只堪堪能认出道路和四周鬼魅般崔嵬的宫苑树木影子。马匹夜间目力甚好, 众人沿着原路,不久就钻到了那园子里。
停住之后, 我即下车, 掀开车帏。
皇帝扶着谢太后出来,往四下里望了望。
我将那两只包袱拿出来, 交给二人:“这是侍卫衣冠,二位快快换上。”
这事从前做过一次, 二人没有异议,各自接了, 到马车后去更衣。
沈冲和桓镶抽出刀, 在外面警戒。
皇帝很快便将衣服换好了, 谢太后身上的衣裙一层套一层,却是麻烦些。我过去帮了一把,又将她头发拆下来, 束成男子模样。
而后,我拿出假须,将二人的脸装扮一番。皇帝满面短须,眉毛粗浓,仿佛一个三四十的中年人;而谢太后则贴上了山羊胡子,斯文些,也已全然看不出原来面目。
待得做好之后,我将马车藏到树丛里,又将那三匹马牵出来,与皇帝和谢太后各分一匹。
我原本担心这两人平日出入乘车辇,不会骑马,尤其是谢太后。上马时,我正要上前去搀扶,不料,二人上马的模样却是顺畅,全无生疏之感。
“我与圣上都学过骑马,不必担心。”大约是察觉到我惊讶,谢太后道。
我了然,又看向皇帝,只见他正调整着缰绳,毫无生疏之感。
虽然皇帝三年前就自请退出了储君之位,改封了东莱王,但看来他并不全然放心。事情也果然如他所料,世道变幻,他又被推到了这风口浪尖的位置上,可谓造化弄人。
时辰紧急,众人不多旁话,各自上了马,仍有桓镶领头,我和沈冲将皇帝和太后护在中间,按先前商议的路线往大夏门而去。
桓镶和沈冲挑中的路线,虽是远了些,但好处是可避开各宫出动的守卫,以免生出诸多枝节。
承露宫那边的动静甚大,奔出好长一段,仍然能望见冲天的火光,约摸几里内都可望见,嘈杂的声音也远远还能听到一些。众人一路无言,只快马加鞭,约摸一刻之后,大夏门上高耸的城楼身影已经出现在月光下。
城将到城门之时,桓镶没有慢下,反而又催马,似十万火急一般,直冲上前。
这般深夜,城门也落了钥,平日里值守的军士也就寥寥几人。但大约是因得被承露宫的大火,守门的将官被惊了起来,烛燎的光照中,人影绰绰。
“紧跟着,莫慌。”桓镶转头对我们交代道,而后,仍旧气势汹汹撞上前去。
守城的将官见状,忙带人出来阻拦。
桓镶到了跟前才勒马停下,用马鞭指着将官大骂道:“尔等瞎了狗眼!”
那将官这才看清了桓镶,吃一惊,忙上前行礼:“将军……”
“我要出城!开门!”
将官道:“可现下还未天亮,吴司马……”
桓镶唾一口,暴怒道:“吴宪算个□□!一个城门司马也敢拿到我面前耀武扬威!今夜有逆贼谋反,故意在承露宫纵火,我奉东平王之命出门追捕主谋!若误了事,莫说是你,便是那吴宪也要人头落地!”
那将官闻言,不敢违拗,忙令众人开启城门。
我看着城门在面前缓缓开启,紧绷的心渐渐放松下来。再瞥向皇帝和谢太后,二人神色镇定,只将眼睛定定地望着城门。
待城门终于打开,士卒们让向两旁,桓镶叱一声,引着众人往宫城外奔去。
此番出城殊为顺利,直到奔跑出一段之后,皇帝和谢太后似乎仍不敢相信,回头张望。
如今已经算得脱身,说话无妨。
我笑起来,对桓镶道:“公子好手段,方才那一番训斥,连我等都吃了一惊,险些疑心这是真瞿连。”
桓镶亦笑:“不这般岂可唬得住他们。”说罢,他叹一声,“也幸亏瞿连平日里仗势横行,否则我等不可这般顺利。”
“说的是。”我答应着,看了看沈冲。
他也看着我,夜里,辩不清面上情绪。
按先前约定,谢浚在大夏门外五里处的草庐里与我等接应。虽然已经从皇宫出来,但众人仍旧没有放慢,又是一路疾驰,往那草庐而去。
可才走出两三里,前方突然出现些绰绰的人影,近前些,却见那些人迅速围拢过来,拦在路上,月光下,只见他们手里都拿着兵器,明晃晃的。
再往身后看,只见后面也堵着好些人,竟是已经进了包围之中,进退不得。
桓镶即令停下。
“这是秦王的人?”沈冲惊疑不定,看向我。
我拉着缰绳,没有说话。
因为没必要。
只见那些人之中走出来一人,向桓镶行礼,看面容,竟是桓府的侍卫长林勋。
月光下,只见皇帝和谢太后皆露出疑惑之色,沈冲则面色一变。
“公子。”林勋道,“我等在此等候多时。”
桓镶颔首:“人都到了?”
“到了。”林勋说,“现下便可启程。”
“这是怎么回事?”沈冲即刻上前,对桓镶道,“启程去何处?□□的人呢?”
“启程去谯郡。”桓镶道,没有看沈冲,只转向皇帝和太后行了个礼,“圣上,太后,荥阳大长公主在谯郡为圣上和太后备下了行宫,请二圣暂移驾谯郡。”
皇帝和谢太后看着桓镶,神色皆震惊。
我看了看周围的人,数了一下,大约二十人。不多,但半途下黑手这样的事,人马本来就是贵精不贵多。
他们没有点火把照明,显然是因为此地离大夏门和谢浚人马等候的地方都不远,他们埋伏在此,就是不想引人注意,将皇帝和谢太后从秦王手里劫走。
“桓镶!”沈冲大怒,“你竟敢挟持圣驾!”
“此乃迎驾,并非劫持。”桓镶答道,“圣上、太后明鉴,上谷郡路途遥远且天气苦寒,不宜驻跸。相较之下,谯郡路途不远,且豫州、兖州、徐州、青州兵马皆效忠圣上,可护卫圣上和太后周全。”
沈冲正要开口,我将他拉住。
“是么。”我说,“如此说来,豫州都督高阳王、青徐都督义阳王,都已归附大长公主和桓氏?”
桓镶看我一眼,道:“高阳王、义阳王皆效忠圣上,亦许诺圣驾到了豫州,必出兵誓死护卫。”
我笑了笑,道:“公子好计策,将我等皆蒙在了鼓里。”
桓镶亦是一笑,毫无愧色。
“我不曾骗你。”他不紧不慢道,“霓生,你来找我时,便该想到我不会向家中隐瞒。”
说罢,他向皇帝道:“圣上,大长公主乃宗亲,桓氏和王氏皆名臣辈出之家,见圣上落于危难,岂可袖手。还望圣上审时度势,早做圣断。”
这话冠冕堂皇,但也已经把事情点明。
桓氏、王氏和大长公主,已决意要与秦王分庭抗礼。在这众人威胁之下,皇帝是想去也要去,不想去也要去。
说话时,已经有人过来,将我和沈冲几人的佩刀下了。
沈冲也镇定下来,看着桓镶,冷冷道:“那么我和霓生,你打算如何处置?”
“说处置着实言重了。”桓镶道,“逸之,雒阳城中已不安稳,如今你们出来,正好一道往谯郡去。”
沈冲面色沉沉。
桓镶也不多言,让众人上马启程。
沈冲和皇帝以及太后被挟裹着,皆看向我,神色不定。
我没有理会,只看着桓镶,打马上前。
他身旁的人想阻拦我,我淡笑:“公子连我兵器都收了,还不敢连听我说两句话么?”
桓镶让那人让开,我到了他跟前,注视着他。
“这是大长公主的意思?”我问。
“正是。”桓镶看着我,声音缓和了些,“霓生,大长公主已经在谯郡等着,她甚想见你。”
我不置可否,道:“有一事,我须告知公子知晓。”
桓镶道:“何事?”
“方才公子说的,全然不错。”我说,“我确想到了公子不会对家中隐瞒。”
桓镶露出讶色。
不待他反应,我已经飞身上前,一下将他掼倒,摔落马下。
周围即刻乱作一团,却不是因为我对桓镶出手,而是四周突然传来马蹄声。
幸好赶到了。
心里松一口气。
我并不想取桓镶性命,扑落他时未下狠手,只锁住他的要害之处,教他动弹不得。
“公子最好莫动。”我将尺素抵在他的脖子上,在他耳边道,“伤了便不好了。”
桓镶定住,果然一动不动。
而在我动手的时候,那些人马已经到了近前,将林勋和手下都围堵在了中间。
“林勋!”我将桓镶架起来,喝道,“教他们将兵器都放下!否自桓公子的性命你看着办!”
林勋瞪着我,神色不定。
我将尺素又紧贴桓镶脖子两分。
“放下!”桓镶急道。
林勋只得让众人放下了兵器,与此同时,围上来人将这些人的刀都收了。林勋及一干手下只得干站着,无人敢动弹。
淡淡的月色下,只见为首领兵之人一脸络腮短须,下了马,上前向皇帝和谢太后一礼,声音明亮:“吾乃秦王帐下司马,奉命来为圣上太后护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