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尘几世,真相终于大白。
“阿爹,阿娘……”
好一阵恍惚,山河泪落了下来,悲喜交杂。
含泪观完全程,山河紧握着的拳,逐渐松了劲。
当执念被现实毫不留情打破时,心就如同被一瞬抽空了。
阿爹阿娘的容貌还似当年,却在本该享福的年纪,入了鬼渊深处,饱受折磨。
不幸中的万幸,他们最终都投生去了,否则他将永远都无法释怀。
只是怎么也想不到,爹娘当年殒命,竟是为了护他,而他却没心没肺到要护着仇人?
如今纵然追悔莫及,又能弥补什么?
他不知用了多少年去寻找真相,但真相仿佛离他越来越远,就在他心如死灰,准备一死了之时,竟发现了自身竟然能死而复生。
可他却被告知此秘密与天同寿,绝不可公诸于众,且从今往后须勤修苦练,待功成之时方能揭开当年那件事的真相……
山河不知功成待何时,也不知如何才算功成。
兜兜转转三百载,时至今日,他才知道“揭开真相”不过是那位高人让他修行的权宜之策,并试图用岁月来消磨他的执念。
而这么些年来,那件事于他而言确实是放下,不过是无奈而放,深埋心下罢了。
他曾深深记恨一件事,恨得咬牙切齿,有气无力,支撑他变得愈发刚毅的是寻真相、寻仇家的信念。
可他的爹娘,多么了不起的爹娘,将恩怨都带走了,让他连个算账的人都无处可寻了。
后来,他也想过慷慨赴死,去结束这场因他而起的无休止的贪婪与争端。
幸好,幸好还为时不晚。
毕竟当今世上还有个人真切希望他活着,所以,他要努力成全这个人。
可这个人呐,受尽了苦痛悲情的折磨,还一心想着给他开拓前路,又铺后路,不仅拯救了他爹娘,代他尽了孝,还让他知道了真相,为他多年艰难的追寻画上了休止符。
他默默做的这些事,每一件单拎出来都惊天动地,若非不得已,或有可能将永远埋藏在心,却还是一副自责的神情,让人看少一眼会不甘,看多一眼便更加恻然。
山河发自肺腑感激他,感激他所做的一切,又打从心里疼惜他,心疼他终是一人承担了所有的苦难。
“谢谢你!”他扑进朝天歌怀里,紧紧拥住,泪湿红衣,再多言语也不能尽述心中交集的百般情愫。
如今他心里一片明朗,里头是蓝天白云与青青草地,让他想策马奔腾。
许是上苍垂怜,让他遇上这么一个人,这么一个硬在骨骼且柔在血肉的人。
“这是不是所谓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
山河的头靠着他的肩,絮絮叨叨。
“我到底修了什么福呢?能住进你心里那座富丽堂皇的宫殿,你可把我变成了一个‘贵人’了,我住在里头吃好喝好,还开怀大笑……”
闻言,朝天歌笑了,腼腆羞涩。
山河一时间经历了大喜大悲,再一次感慨人生真无常,也好好审视了一番过往的岁月,心底只余一声长叹:
往事休矣,不想再提。
而此后呢?
他捧起朝天歌的脸,额头相抵,认真问道:“说实话,你有没有后悔遇到我?或是后悔钟情于我?”
朝天歌诚然道:“从未。”
简洁有力,只是有些讶然他怎会问出这样的话。
“那……在你心里,是朝然还是朝天歌?”他问了句更奇怪的话。
山河倏忽瞪大了眼瞧他,这人竟然会拿过去的和如今的自己作对比,这股子破天荒的酸意从何而来?令他不知该笑还是该气。
手指勾起他下巴,山河注视着他双眸,正经如起誓道:
“我是怀念过去的我们,但更爱如今的你我,不论是朝然还是朝天歌,至少拥有这两个名的人都是你,而叫这两个名时,我的心都会欢喜。如此,你可满意?”
“足矣。”朝天歌唇角微弯,心里恬然自足。
山河笑着捏捏他下巴,问道:“怎么办?我已经不能离开你了……”
蜻蜓点水般碰了碰他的唇,“无论如何,我都要缠着你了……”
才又轻点了他的唇一下,就被他按住了头,放肆拥吻,极尽缠绵。
山河内心波涛汹涌,朝天歌突然的热情似火,让他迷惑不已又神魂颠倒。
可这吻带着浓烈的情感,来得迅猛,好似要将他揉碎了般。
“嗯……等、等会……”他声气断续,咫尺之距的脸令他心迷目眩。
他贪恋稀罕着这样一个人,可此刻貌似有股子不安的东西在脑际悬荡。
直觉告诉他,这人有事隐瞒!
朝天歌压抑着急躁,不舍渐变成侵占,从未如此……
如斯糟糕的直觉,向来不准,却能左右着他。
更糟糕的是,他竟把来此的目的抛诸脑后,不可抑制地跌入意乱神迷的爱欲之中?
实在……太过放纵了。
“朝天歌……”山河将唇错开,吻落在脸颊上。
朝天歌一愣便停下来,温热气息有些急促,满脸火辣通红,缓缓睁开的双眸氤氲如蒙水雾,实在撩人。
“你的元辰宫……”
一阵铃铛脆响隔空传来,打断了山河的话。
朝天歌深看他一眼,匆匆拉着他就往外跑。
那是鬼道士的催醒铃!
看来蜡烛快熄了。
冥殿上方的天空,浓云密布中,一道光泻下,落在石狮头上。
“我们可以回去了。”
山河握紧他的手,像握着一柄宝剑——
这柄剑狂饮过鲜血也浸润过月光,时而癫狂,时而清寒,令他心间惜着,也忐忑着。
在寻元辰宫前,鬼道士就已提醒,他只能力保一人回去,这便意味着极有可能会落下其中一个神识在此间飘荡,回不去肉身,便如同死了般。
山河心中打定主意,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
摇铃催促得紧,二人一对视,一瞬跃上了其中一座石狮头顶,那道光正好照在他们身上,使得他们浑身翩然,还有些许暖和。
红带结手,牢牢捆住,二人被光悄然带离,离这座雄伟宫殿愈来愈远,逐渐接近光点,红带不自觉脱落下来,下一刻便蒙上了眼,使他们在强光中不至于刺眼难受。
山河忽觉手中一空,猛地惊醒过来。
他一把扯下了蒙眼的红带,回头看还躺着在身旁的朝天歌。
“朝天歌?朝天歌……”山河似被什么噎住了喉。
朝天歌怎么一动不动?他的神识没有回来?他自己放了手?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山河颤抖地抓起他发凉的手,哈着气揉捻着。
此刻,符箓阵中的红烛火渐微弱。
好生可悲!
似有似无的一声叹,鬼道士一扬手,撤掉了阵法,同时撤去的还有他沉寂多年后重燃的希望。
“不要撤!他还没有回来!再等等,再等等!他一定可以回来的!”
山河冲鬼道士嚷着,鬼道士无奈又阵法摆出,可灯熄神灭,他也无力回天。
他一面仓皇失措护着几团微火,一面嚷着:“朝天歌你快醒醒啊,快回来啊~你答应过我的,你不能这样!”
他们藏身的洞外,一窝蜂的鬼在乱窜,守在洞口的鬼伺忽移形换影地冲了进来,对着怅然的山河一顿比划。
“阁下到底想表达什么?”
鬼道士皱着眉,以山河如今的情况,根本无暇他顾,更不会去猜测鬼伺的意思。
鬼道士正待它表明,却被它拎起往外扔去。
烛火相继灭了,最后一点也熄了。
朝天歌身上冷冰冰的,是幽冥太冷了?
山河抱起他,泪目惶恐道:“你心里早已有了成算是么?拼尽全力,入你元辰宫,告诉我所有真相?可是……我心头才有片刻欢喜,你便又要弃我而去,你教我如何能独活?”
他也才恍然大悟,朝天歌那近似窒息的吻是怎么回事了。
这人是在为告别作最后的不舍痴缠……
鬼道士一阵风似地飘到跟前来,带来了个糟糕透顶的消息:
“三途河!三途河涨了!!”
山河徐徐抬眸,三途河涨不涨关他什么事?
他神情漠然,垂下眸看朝天歌。
“三途河涨,水漫上岸,里头的恶灵就全都出来了!!”
鬼道士惊惶无措,四下飘荡。
他忽抬起了视线,恳求道:“拜托道长,送我回去,回到他的元辰宫去……”
整个幽冥鬼府都乱了套,他还在关心元辰宫的事?
“……在下办不到,适才一遭,都已耗了大半生修为,如今仅剩的一点修为还是保命要紧。”
鬼道士丝毫不吝啬,只是心有余力不足,且他说的是实话。
山河道:“不然,道长告诉我,冥殿该如何去。”
“冥殿?你要找冥王?解决三途河涨、万鬼逃窜之事?”鬼道士终于停下飘荡,似乎对他刮目相看了。
“我找的不是冥王,我找的是他的元辰宫,求道长指示。”
“那如何又要找冥殿?”鬼道士有些纳闷。
山河看着一脸沉静的朝天歌,道:“他的元辰宫便是冥殿。”
“冥、冥殿?!”鬼道士怛然失色,“他的元辰宫?!”
得到确认的鬼道士,神情木然了良久。
“道长?道长!”
山河急叫了声,他如今不想探究朝天歌的元辰宫为何会是冥殿,他只想尽快找到朝天歌回不来的神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