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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9章 生不逢辰死不择日(往事)

待再也念动安魂咒了,他便透过月光,静静凝视棺内两具骸骨。

脸上定格住一个悲苦的神情,心底里的遗憾、懊悔与恐惧皆太过沉重,已浮不出表面来。

那伴随山北寻一辈子的引玉剑也入了棺中。

山河缓缓将棺木合上,一瞬剪断了不舍的视线,剪断了这辈子本该长久的天伦之乐。

他定定抱着棺木好一阵子,才起身钉上钉。

清冷的夜,空荡的院内只有钉子发着刺耳的响声,还伴随着他一两声轻唤:“阿爹,阿娘,躲躲钉子。”

听闻人死后,身归尘土,魂归幽冥,一如那安魂咒中言,滚滚纷纷、淡淡嗔嗔,其实最终都归静静平平。

但他深信,爹娘还在,也许此刻正在某处偷偷看着他,看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如何料理他们的后事。

可为何即使他开了玄窍,依然看不到爹娘的魂灵呢?

是因太久了,等不下去了么?

山河心中犹如千刀万剐,碎裂不堪,强撑他意识的,唯有让爹娘入土为安。

他将孝带绑于头上,脱去了外衣,穿上最粗的生麻布衣,扎上白腰带,再小心地将棺木,连同大小两块无字石碑拖上了板车,并用大粗麻绳拉动,连夜运棺出宅门。

待朝然找回山宅时,惊见门口一地的纸钱,便知山河回来过。

他心绪难宁,一路追着撒落的纸钱而去。

夜风肆虐,将纸钱吹得到处都是,朝然失了方向,不知那股风将纸钱从何处带来的,他追出城门岔路口,不知所踪也只好匆忙间择一路奔去。

曾经的教书老先生,有念叨过一句话,让山河记忆深刻:山川有灵无主,尸骨有主无灵。

是以,他深信,只要寻得一处有灵的山,即便仅剩骸骨,只消将尸骸安葬山上,也会有灵气。

麻绳拉车,轱辘轱辘响,山道难行,使得他肩上都磨出了血来。

就在这时,板车咔嚓一声,车轮榫眼架坏掉了,板车倾倒,棺木滑落。

他急忙扶住,不让碰地。

看样子,板车是不能继续前进了,他只好拉过麻绳,将棺与碑捆绑在背上,一路艰难上山。

山道风大,在耳边呼啸悲鸣着,吹得他摇摇晃晃。

那是一片粉黛乱子草,长在十里外的山丘之上,随风摆动,形如浪涌。

“百年终老,葬于此处。九泉之下,再续情缘。”当年阿爹种下那片乱子草时,曾对阿娘说的话,至今言犹在耳。

他们走得如此匆忙,这个遗愿,唯有他来成全了。

越往山上走,越感觉四肢麻木,后背更是沉重得令他直不起腰来。

“孩儿太没用了,竟然连你们都背不动……”

他哽咽着,有口难言,双腿打颤险些跪倒下来,恐怕这一跪倒,再也起不来。

他紧咬着牙关,绷紧着略微发肿的脸,彳亍前行。

待攀爬上了山,天已然发亮,眼前是一片如云雾朝霞般的乱子草,软软绵绵地摆动着。

如今看来,浪漫得入骨悲戚。

晨光映照下,如云似雾的粉红花海中,他好似看到了爹娘正向他招手。

山河眸中闪过一抹光,双唇微张,下一刻却见到一小童,正追逐着爹娘而去。

是陵谷啊,那个调皮倔强的自己,可不管奔多久,离爹娘只会愈来愈远,而乱子草只会愈来愈高。

待拨开乱子草,爹娘却已不复存在了。

他知道这是幻觉,可为何连幻觉都只给他片刻的温情,之后便毫不留情地将他拉回深渊去?

“阿爹阿娘啊,你们常说,人命有始终,既有终结也有重启,今日孩儿将你们葬在此处,愿你们入土为安,也祈盼阿爹阿娘重归故里。”

生若晨光灿烂,死若乱子草浪漫。

生如草木,哪怕再灿烂,也终会凋败,只盼来年抽新再浪漫一次。

他强忍着不舍,才将棺木放下,整个人就直接瘫倒了,丝毫感觉不到双脚的存在,骨头和血肉也似分离开了般,毫无活力。

山河趴在地上,头埋在草堆中呜咽着,双肩剧烈地抖动着,回应他的也只有呼啸山风。

“阿谷~”空灵的声音缥缈而来。

曲思满总喜欢唤他乳名,哪怕他已年过弱冠,可在曲思满眼里,山河永远都是那个长不大的陵谷。

他缓缓抬起头,乱子草在狂舞。

“阿娘?”话不出声,山河艰难撑起身,四下茫然一扫,乱子草着实美,美得不真实。

他要在此清出一片空地,修出两座坟来。

一座给爹娘,一座留给自己。

没带挖坑的铁锹,就只能徒手拔草刨地。

山河曾调侃过阿爹的手似女子,可用起剑来却灵巧有劲。

山北寻看山河的手,节骨都透着劲,便欣慰地道:“我儿生来是修剑道的,此手应常持剑才是。”

可如今他这手却用来挖土刨坑,不知阿爹泉下有知当作何感想。

一捧一捧黄土往坑外撒,唏嘘往事不断翻涌,直至指甲外翻,鲜血和泥沾满手时,他才从坑中爬出。

好不容易将棺木放进坑中,他已然无力起身来,虚弱地趴在棺上,一动不动。

几日不眠不休的山河,双眼迷离呆滞,空洞得仿若目中无物。

凉风飒飒,吹得他四肢僵硬了。

若是就此死去,岂不是对阿爹阿娘不敬?

他缓缓睁开眼,挣扎着起身,在棺木上落下苦涩一吻,之后捧泥埋棺。

不知觉中日已过半,他只得用匕首刻碑,刻爹娘之名,每刻一笔都好似在心间划上一刀,逼得他吐了血,索性用血描红,手指尖血肉模糊,在合葬碑上描摹着。

蓬头垢面的他,一边刻碑一边哽咽唱着洛都乡曲。

乡曲能让他入睡,应该也能让爹娘魂灵安息。

不料,碑刚描完,轰隆一声,绵绵阴雨突袭而来,将碑上的血迹,一点点冲淡流尽了。

他不知所措地抱紧石碑,又是一顿痛彻心扉地哭,哭自己的无能为力,也哭自己的脆弱不堪。

他的灵力术法,在这一刻似乎变得毫无用处,他一点也使不上劲,最本能的还是紧紧抱住,坚硬的石头和寒冰似的雨水,将他过往的无知与任性、骄傲与洒脱,磕碰到体无完肤,伤痕累累。

一场风雨之后,春寒似严冬,冻得他瑟瑟发抖。

一抔土前立了碑,三磕头后,脸更加惨白了。

山河麻木地刻起了自己的名,待碑立成,他摇摇晃晃地起身来,擦去匕首上的石粉,郑重地跪在爹娘坟前,喃喃道:

“阿爹阿娘,此处僻静,不会有人来打扰,我们一家人生死相依。”

最后一抹余晖漫长,他睨了眼自己的碑,一句一顿首:

“孩儿不孝,愿随爹娘长眠于此,求做守墓之灵,痛跪坟前,望消不孝之罪。爹娘入土为安,凡尘诸事莫挂碍。孩儿尸骨无人拾,便将随风也罢......”

三顿首后,他将匕首朝心口的位置刺下,一道鲜血溅湿了坟前土……

山间的风大,朝然跌跌跄跄地走着,绕错了许多山道,翻了几座山再回来,也已过了整整一天一夜了,这一路跟来不见纸钱的踪迹,若非看到损坏的板车,他又要另择一路了。

只是,失了板车,山河又是如何将棺木运上山?

暮色昏沉,待朝然终于上了山,却见着一片乱子草,乱子草葱茏,他本欲失落地掉转头离去,却在轻风浮动中,见到了跪在坟前的伶仃身影。

“哥哥?!”朝然急急奔了过去,脸上不见喜色。

山河低垂着头,散乱的发毫无生气地耷拉着,胸口一大片艳红,几个暗红的点似乎还在淌着血,鲜血淋淋的双手垂在膝侧,跟前的匕首也沾满了血。

朝然身体猛地一僵,彻底被眼前的一幕震骇住了,久久喊不出话来。

当他找不到山河,逐渐能体会在孤西之域时对方找不到他的心情,可好不容易找到了,人却没了,所有的担忧都凝滞了,最后仅变成了透骨绝望。

“为什么?”他一瞬眼泪落了下来,抓住山河的双肩,摇晃喊道,“哥哥你不能死!不能死……”

他想不明白如此爽朗的人为何会自尽,他更想不明为何要让这样的人遭受如此苦难,最后竟以自尽来告别人世……

“哥哥……”朝然直身而跪,抚着那张死气沉沉的脸,痛彻心扉。

山河似变了个样,瘦削得脱了形,此刻的脸颊冰凉得可怕,其苦无比,无人可共情。

朝然失声痛哭:“哥哥,你回来吧,回来好么?”

怀息师父说,修行一旦参透人世无常,便没有不能淡然面对的事,即使是生死。

可他才开始“参”,尚未“悟”,又如何能“透”呢?

朝然抱着冷硬的身体,涕泪如雨:“我该如何救你啊?”

一场缘来,骤然缘散,这令年少的他,如何坦然面对?

“若无哥哥,朝然怕早已离了人世……哥哥这么好,本该长命百岁的,为何命要这么短?还走得如此痛苦仓促?”

他看惯了山川颜色,也曾幻想过生命的颜色,应是绚丽多彩、璀璨斑斓,奈何如今山川失了色,人间失了色,生命也失了色彩?

“哥哥的心一定很苦吧?”朝然不忍看他心口的几处刀伤,抱着他的手都在颤抖。

一处死不了,抽出来又扎了几次吗?

他不忍这般说,越说心越痛。

山河烈心至此,是难以接受至亲离世的事实么?

可与山河相处的那些时日,也鲜少听他提及自己的爹娘,这般情感,又岂是他这个自小无双亲的人能体会得了?

大抵从未有过与中途失去,后者的情感更加浓烈吧。

一念情起,便无法抽离,羁绊恒在。

“要是师父们在就好了,他们一定有办法救你的。我这点微末术法如何救得了……”

朝然无助地嚷着,枉他修了那么久,却连一人之命都救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