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常年无人打扫,到处都是腐烂的树叶。后院里有一口阴森森的古井。当年惠珍夫人便在这里投井。
墙角旮旯满是蜘蛛网。门窗墙壁无不斑驳。这里只有几样简陋的木制退色家具。夜间躺在布满灰尘的破烂板床上,一宿不曾合眼。想到余生要在这里度过,恨不能上吊自尽。
身边只配有一个六十岁的老仆。每日简单的饭菜,由这个老仆送来。不过是冰冷的窝窝头,并咸菜而已。有时也得鱼肉佳肴,都是娘娘们吃剩下的残羹冷炙。所用衣物被子,都是下人们丢弃不用之物。
诺大冷宫除自己外,还关押三个可怜女人。她夜里常听见隔壁院子敲击木鱼声,隔着高高的墙壁看不见人。有时远处传来嘤嘤的哭泣声。对面阁楼上还关着一个会唱歌的女人。她趴在破烂的窗棂上,头发乱糟糟的,看来已经发疯。
墙壁有一个扇形窗洞。可以看到隔壁院子里的白发女人。她穿着一身旧衣,坐在蟠龙树根雕椅上,闭目念经,手里捏着佛珠。想必就是太监所说的黑水玄蛇部盘艮老女。她虽然很孤独,无人问津,却把院子收拾得干干净净,舒适宜人。
秋日气爽,白云悠悠。两个苦命女人隔墙站着,通过扇形窗洞,闲拉家常。
白发女人明知故问:“闺女是才来的罢?”
荆芝麻嗯道:“才来十多天。”
白发女人哀苦道:“老身已在冷宫,独过十四年呐。”
荆芝麻有些好奇,“婆婆是因为甚麽事,被打入冷宫?”
白发女人叹道:“说来话长。婆婆本是蛇族黑水玄蛇部的美女,黑水部与大唐修好时,我便顺从父母之命,嫁入皇宫。好景不长,后来金毛狼国征服蛇国,黑水玄蛇部被迫投靠狼国,哥哥还带领蛇兵攻打唐国城池。婆婆便成了牺牲品,皇帝骂老身是冷血妖孽,便将老身打入冷宫。”
荆芝麻就问她,“十四年可不短,娃娃都可以生娃娃勒。婆婆是怎麽忍受过来的?”
盘艮老女叹息着,说道:“只要能过好这一天,也就能过好这一年。一辈子也就熬过来勒。”
“晚辈只怕忍受不了那么久。”
“之前,有一位武德妃,住在隔壁,也就是你眼下居住的屋子。那位武德妃,也不知关押多少年,总之头发都已花白。大约三年前,突然想不开,哭哭啼啼,投井死掉。”
武德妃在冷宫关押整整四十年,从少女到老妪,想来也够可怜的。
明月西垂,夜风凄凉。
荆芝麻回到屋子里躺下,辗转难寐,想到盘艮老女的话,便觉阴森森的。夜里梦见囚禁在隔壁的女人,悬梁自尽。她自杀前说出最后一句话:“若有来生,我再也不做女人。”
荆芝麻从梦里惊醒,听到奇怪的歌唱。声音来自不远处的阁楼。
时光如飞,心境合一。荆芝麻看到武德妃留下的佛经后,渐渐觉悟,也就不再自叹自怜。
郭海棠送来衣被和两册话本,帮助荆芝麻解脱寂寞。荆芝麻看过才子佳人的话本后,却更加寂寞了。尤其是《朦胧词抄》,是穿越者从未来国摘记来的,其中有不少佳句。荆芝麻除了种菜浇水,打扫屋子,便无所事事,于是熟读《朦胧词抄》。
皇帝夜巡,经过冷宫门前,听到有女子清唱。嗓音比不上楚娇鸾,但也有可取之处。这是词人李煜的一首《相见欢》,其词曰: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某日,狂暴风雨过后,有一只翅膀受伤的白头翁,跌落在窗前。荆芝麻救了这只蓝羽白头翁。白头翁非常感激恩人,经常来冷宫,看望荆芝麻,还带来纸笔。不管荆妃说什么,小鸟都能听懂。
荆妃大喜,“这只鸟儿必然是羽族的精灵。”计上心来,写了一首情诗,让小鸟投送给皇帝。白头翁衔着情诗,送达上书房。
武宗正在批阅奏章,看到小鸟飞窗而入,投递来自冷宫的情诗。他看过情诗,想起荆芝麻,叹息两声,午膳时问丁冕,荆妃过的如何。
丁太监答说:“荆妃每日读经抚琴,种菜栽花,还跟蛇妃交上了朋友。”
至次日,武宗退朝后,径直去冷宫,看望荆芝麻。两个小太监第一次来冷宫,惊叹皇宫之大。
冷宫原名叫寒食宫,修建于前隋,经历火灾之后改为冷宫。正门对着幽静湖,门前有两株百年大柳树,乃隋文帝晚年亲植,一名宣华,一名容华,据说颇通人性,有喜乐之情绪。宫中不少妃嫔,每年摆设祭品,供奉神柳,据说能帮妃嫔获得宠幸,还能帮人渡河消灾。也有太监说此柳不祥,脾气乖张,路过者常被柳条抽打,有名可查的,便有七个宫女,在百岁柳自吊身亡。
吱吱声响,宫门打开。皇帝走进冷宫,只见房屋破旧,花树未曾修整。因皇帝突然驾临,几个老妪奉命,清扫满地的落叶。苑内景色十分萧条。
还未到孤独院,便听到明月阁疯女的歌唱。武宗就问身边丁太监,“阁楼上关押的疯女人,可知是谁?”
丁冕躬身回答说:“回禀陛下,疯女人是殇帝李重茂的母亲吴蓓蓓。”
武宗哦了一声,伫立良久,细细品味。“吴蓓蓓是一个极好的戏子。她的嗓音真好,真会唱小曲儿。”
“她唱的是《羽林郎》。”
“不错。正是《羽林郎》。这是朕听过的最悲伤的羽林郎散曲。《羽林郎》竟然还可以这样唱,直教人肝肠寸断。”
轩辕勃想起自己被囚禁的母亲,因故死于狱中。天下母亲都是可怜的。他悄悄走进破破烂烂的阁楼,想看看这位会唱曲的可怜女人。
疯女听到动静,来到门前,伸出苍白的细手,紧紧抓住武宗,摸着他脸道:“茂儿。你一定会来拯救妈妈的。”
“我不是李重茂。”说着,转身便走。
疯女一呆,流出两行清泪,“重茂!我的重茂!”
武宗听她呜咽悲切,也难免流泪。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享受到母爱。“疯女人老是关押,也不是法子。”
武宗离开冷宫,回到永庆宫。李重茂的母亲令他思来想去。这个女人毫无过错,倘若赐死,违反天道。犯不着为她增加自己的劫压。若要释放,疯女人必然无法存活,毕竟是前少帝李重茂的母亲,不能让她饿死街头。送到宫外赡养,走漏风声,败坏皇家名誉,不如留在宫内。送入尼姑庵也不妥,按制只有未生育的妃嫔,才能送入尼姑庵。毕竟是皇帝的母亲,曾经的皇太后。冷宫里不缺闲置的房舍。囚禁也许就是最佳的策略。
次日退朝,轩辕勃再次来到冷宫,给疯女人送来好的衣被。 “李重茂母子都没有过错,却惨遭厄运。一切都是宿命。”
武宗临走时,回头望着阁楼,叹息:“可怜的女人。朕没办法给与救赎。当初你就不应入宫,更不该听从韦后,让你的儿子李重茂当皇帝。”
皇帝来到孤独园,看到荆妃正在给菜畦浇水。院子里,有一口老井,可以打水。荆妃提上一桶水,一边抹汗,一边望着桶内漂浮物,她突然发出尖叫。
皇帝大步走过去,只见桶内漂浮着一具骷髅头,扶起荆妃,回身问丁冕道:“这颗骷髅头,怎么回事?”
丁太监道:“祈禀陛下,当日武德妃投井而死,未能打捞尸首,便直接盖上石头盖子,封起了老井。”
董太监补充道:“井内连续多日,冒出毒烟,人不能近,导致无法打捞。”
荆妃准备好饭菜,打算招待皇帝。
丁冕对两个小太监道:“还不去准备肉羹好酒。”
“不用。”皇帝制止道:“朕本是乞丐出生,做了皇帝,也不能忘本,就爱跟荆妃吃些粗茶淡饭。”
武宗与荆妃在简陋的石桌上用斋饭。皇帝安慰荆妃,会找一个星象吉日,放你出去。
皇帝注意到隔壁院子,有个白发女人站在窗洞后注视自己。那便是黑水玄蛇部的盘艮老女了。当年,将盘艮打入冷宫,对外宣称蛇妃已死,并非皇帝本意,而是众位大臣的意思。倘或释放,走漏风声,蛇族会以为大唐虐待蛇妃,加剧两族仇恨。这个女人只能将她终生囚禁,令其自生自灭。
武宗本想禁止在宫中种菜,又怕荆妃空虚痛苦。种菜对荆芝麻而言,是一种不可或缺的精神寄托。
半年后,唐皇后经不住软磨硬泡,同意给荆芝麻自由。武宗下旨释放荆芝麻,恢复其妃嫔待遇。
糟糠院。颜癸丑跟荆芝麻,便住在这里。
荆芝麻吩咐道:“今儿不去浣花宫,就在木缸中泡一泡。你去烧两桶热水。”
颜癸丑答应着,自行去大井里提水。宫中的用水,主要靠河渠引流,也有大大小小的深井。
轩辕勃追赶红毛硕鼠,来到五谷道场糟糠院,看到颜癸丑满头大汗,担着两担水,径直往厨房去勒。轩辕勃跳下屋檐,笑道:“这位肥腰宫女,真不简单,想必练过功夫。”
水桶腰听到背后议论,转过身,径直走过来,“臣妾颜癸丑,叩见陛下。”
轩辕勃一呆,“你是我的妃子?你就是颜癸丑?”
颜癸丑仰起脸来,“正是。”
武宗哈哈一笑,拍掌道:“你叫颜癸丑?你就是颜癸丑?”
颜癸丑解释说:“臣妾出生时,身体瘦弱,恰逢天降大雪,咳嗽多病。村里的教书先生,就给取名‘癸丑’,避鬼神求福报。”
武宗喜不自胜,替女人捋顺秀发道:“颜癸丑,名丑人不丑。看来朕错怪你啦。”说罢,拉着她手,左看右看。
武宗又问:“家住哪里,还有甚麽亲人,何年入宫?”
颜癸丑眼圈一红道:“臣妾老家是并州人,父母早年亡故,后来跟着叔叔在京城卖艺,没过两年,叔叔突然病倒,欠下外债,臣妾迫不得已,便听从吴妈建议,参加开元八年选秀时入宫。”
武宗叹道:“原来如此。这些年可受了大苦。”
颜癸丑抹泪,笑说:“有生之年,还能见到陛下,臣妾已经知足。”
荆芝麻弄好饭菜,招待皇帝。太监们得知皇帝,来到糟糠院,都颇好奇。大家都站在外面,听候差使。丁太监送来两坛好酒。
轩辕勃托起她的下巴,端详片刻,笑道:“你的名字叫颜癸丑,可是容貌并不丑啊。”
颜癸丑眼圈一红,酸然道:“陛下既然不肯要,何不放臣妾出宫?”
“你要出宫做甚么?”
颜癸丑大大咧咧道:“当然是生儿育女。”
丁太监喝道:“颜癸丑,休得在陛下面前胡言乱语。”
“放肆!”武宗沉声喝道,“颜癸丑是奴才随便叫的麽?你应该叫她颜夫人。”
丁太监立即跪在颜癸丑面前,给自己掌嘴。“奴才该死。”
轩辕勃拉着颜癸丑,在院子里散步,劝慰道:“一日为君,终生为君。皇帝的女人,哪里还会送给别人?爱妃就别妄想出宫勒。”
皇帝想起当日,揭开颜癸丑名牌,颇感失望,至今记忆犹新,因说:“都怪你这名字取得不好。明明是美女,却要叫颜癸丑,当初何不将名字改过。”
颜癸丑破涕为笑,建议道:“陛下若嫌弃名字难听,可替臣妾取个好听的名儿,不妨就叫颜美丽。”
轩辕勃摇头笑道:“爱妃入宫之前,应当改名。现下,朕已与汝见面,反倒不需要勒。”
当晚,武宗让颜癸丑陪同侍宴。
“臣妾还要回去担水。要不,赵公公又要批评人家懒惰。”
“你是朕的妃子,不用再担水勒。”
颜癸丑原是乡下人,大手大脚,干活麻利。颜癸丑挑着一担水,大步流星走向厨房。
武宗远远看到,感叹道:“你是朕的夫人,岂能干这种苦活?这种苦差,原是奴才们干的。”
颜癸丑嘻哈笑道:“臣妾本是糟糠夫人,哪里就那麽娇弱。活动活动筋骨,也是好的。”
轩辕勃抓起两只铁桶,径直提往厨房。回到老井旁,装满井水。
这时,边令诚等找到皇帝,“皇上怎麽乱跑?奴才们找陛下找得心焦!”
皇帝翻白眼道:“朕是皇帝,用得着奴才们看管麽?”
边令诚跪在地上,拦住去路。“恳求陛下,这种苦差,还是让奴才们干吧!”
“你错勒。朕看到糟糠夫人亲自劈柴挑水,想起很多往事。想起街头乞讨的日子,想起跟狗争食的日子,想起武陵学院担水劈柴的日子!”
连续一个月,皇帝下朝后,都要陪着颜癸丑挑水劈柴,生火造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