蹬着自行车,游荡在学校里,拐了几个弯儿就到了燕南园。
“芮老师去医院了。”
“怎么?身体不好?”六十五号院儿门口,李乐问保姆。
“学校给老两口正常安排的体检,老爷子说还想去书店,要不然这会儿早就改回来了。”
“谁跟着去的?”
“小付。”
李乐想起那个外号“燕南园孩子”的智商有点障碍的校工小付,点点头。
“要不,你进来等等。老爷子前几天还说呢,你上次来,扔下东西就跑了,话也没说两句。”
“算了。”李乐笑道,“老爷子来家也得歇歇,明后天再来,反正也开学了,走啦。”
“哎,等等。”
“咋?”
“老爷子老家来人,送了一堆东西,老爷子说,你们谁来了,都带点儿走。”保姆说着进了屋,拎出来一个纸袋子放到车篮子里。
李乐瞧了眼,“茶食三珍”。
“那我走啦。”
晃悠着到了南门,瞧见这两年愈发骄横的“燕园五星上将”,正对着一个新生指指点点,见新生一脸的天真无助弱小可怜,李乐想着当一回正义化身,长腿一岔,停到旁边,刚想开口,忽然想起自己现在也特么是研究生了,有什么资格教训同为“燕园三害”的校警,赶忙右脚蹬左脚点,又出溜了过去,和疑惑的校警大哥侧身而过,眼神一对,给了个鼓励的点头。至于新生,肯定是干了啥不合适的事儿,该!
穿过一片棚子的新生接待区,李乐就被人叫住。
“李乐!”
“嗯?哟,你这啥造型?”
兔子警官朱迪一样气质的平北星,穿着件写着“我骄傲,我是志愿者”的蓝色马甲,站在物理学院新生接待站的横幅底下,有气无力的的冲李乐晃悠着三角小旗儿,一下两下。
“接新,院里统一装备。”
“这有你啥事儿?你不也研一新生?”
“那怎么办?一切行动听指挥,谁让你是本校考上来的,老人。”
“有好处?”
“盒饭雪糕矿泉水。”
“噫,老一套,也不换个花样。胖子给你打电话没?”
“上午刚打的,他现在已经进组了,跟着导师去实验室当牛做马去了,还让我问你呢,你说的那个什么人什么时候能来。”
“等等,等回话呢。回头我给胖子说。”
“通知你们参加开学典礼了么?”
“说了,我懒得去,到时候请假。”
“你这人,一点不合群的。”
“在这儿几年了,你还不腻啊。”
“倒,也是。”
“你宿舍咋样?”
“畅春园,破破烂烂,不过还有更惨的,听说数院的有几个去了朗润园。”
“朗润园?那不是挺好,老师宿舍。”
“哪有,不还有几间平房?”
“嘶,那是挺惨的。听说那边......”
“北星,北星,陆老师叫你,问你那个新生礼包卡放哪了?”
李乐循声,看到一穿着牛仔裤白衬衫,没啥风度但自觉挺翩翩的金丝眼镜男走到平北星身后,很亲近的招呼着。
“就在树后面那张桌子的小抽屉里。”平北星头也没回,说了句。
“哪张桌子?”
“树后面。”
“哪棵树?”
“就一棵树,你还找不到?”平北星冲李乐摆摆手,“我去看看。”
“嗯。”李乐笑了笑,看了看跟在平北星身后亦步亦趋的金丝眼镜男,想到刚才这位瞧自己时候的眼神,心道,嘿,菜园子大了,什么虫都有。
。。。。。。
爹妈不在家,李乐懒得开火,想了想,开着捷达王,去前门月盛斋买了点酱羊肉,便直奔芳草地。
“哟呵,你怎么想着来了?”王士乡老爷子开了门,一瞧见李乐,乐呵道。
“家里没人,一个人没意思,上您老这混一顿。”
“拎的什么?”
“您闻闻,看您能闻出来不?”
“酱羊肉?月盛斋的?”
“嘿嘿,还得是您。”
“也就这样了,早些年小门脸时候还成,后来改成京味香,再改回来,一来二去的,也就没了老年那味儿了。”
“汪爷爷不说了么?不让用硝了,也就丢了些东西。不过,还是健康些好。”李乐又举起在芮老师那边拿的袋子,“对了,还有这个。”
老爷子凑过去瞧了眼,“湖州茶食三珍,玫瑰酥糖、椒盐桃片和牛皮糖,哪来的?”
“呀,这您都知道?”
“以前燕京土特产店有卖过。”
“就我和您说过的,我们学校的那个人瑞,芮老师给的,我就借花献佛,您尝尝。”
“芮先生啊,心久仰之,心久仰之。”
“咦?小乐来了啊。”
“袁奶奶。”看到被保姆搀扶出来的老太太,李乐赶紧行礼。
“就你自己?女朋友呢?”
“嗨,人家哪像我似的,一闲散人,得工作呢,这会儿,应该在巴黎吧。”
瞧见袁老太太除了腿脚还不太利索,脸上见了红晕,倒是比上次来时候胖了一点,李乐心安不少。
这几年,老爷子除了眼睛一个看不见,一个不灵光,其他还好,就是老太太,真是一天不如一天。
李乐有次见了王家大伯,商量给老两口换个安静点儿的老院子,可老爷子一辈子不想麻烦人,只说,随遇而安,没那么多讲究,以前为了给家具腾地方,还睡柜子里,案板上,屋漏风,瓦渗雨,现在这也挺好。
“有心就给我弄点菜过来。”
李乐知道老爷子现在不再动手下厨,除了眼神不济,再就是觉得现在的菜味道都不对了,想着找机会弄块地,能种点老品种啥的。
“今天吃啥?”
“你说?”老爷子推推眼镜。
“白案,烙大饼,咋样?弄点白粥,香油拌碟咸菜,就着酱羊肉?”
“可以。”
李乐是个快手,说干就干,和面揉面,保姆跟着打下手,倒有些跟不上节奏,直说慢点。
“袁奶奶,案板太小,使不开。”
“用大案。”王老爷子指指屋中间的那张明代黄花梨大案。
“能行?”
“怎么不行,以前包饺子擀面皮都用的这个,收拾收拾,就它。”
几百年的大案上摊大饼,李乐心里直乐呵,好像这么干的,也没几个人。肩膀甩开,动作都大了几分。
“瞧见没,还是年轻手脚利索。”袁老太太笑道。
“他心大,就大气,要是有些人,试试?”老爷子看李乐干活,笑眯眯的举着大茶缸。
老两口饭量小,保姆也一般,几张大饼酱羊肉,倒是都进了李乐的肚子。
喝完白粥溜溜缝,李乐进里屋瞧见老爷子写的几张信札。
“天晴,又阴,轻的像浮云,隐逸在山林,丁宁,丁宁。”
“感谢两旁的白杨,送我们到高台,虽然没有风,已经够苍凉。”
“诶,王爷爷,这是您写的?”
“不是,是我一个师长,好友,陈漫哉的诗。”
“哦。”
“你看过围城?”
“看过,方鸿渐么,克莱登大学,里面的人想出来,外面的人想进去?咋?”
“唐晓芙的原型,就是他夫人。”
“还有这说道?”
“可不,钱不可敌。哈哈哈。”王老头好像想起什么,笑的很开心。
“有典故?”
“你太小,和你说,不,着。”
“嘿~~~~~”
“不过,漫哉,是比我更有资格的藏家,我喜欢古家具,都是他领路的。”
“如果假以天年,漫哉肯定会把明代家具的那些皇皇巨着写成,这个题目轮不到我去写,就是想写也不敢写了。”
“可惜了啊。”
“陈先生的夫人还在?”
“早几年也故去了。他俩结婚的时候,租的我家房子,那时候才认识他。我那是还是个整天游手好闲只知道玩的顽皮学生。我喜欢玩狗,有天晚上和人一起,牵了四条狗去玉泉山捉獾,一早才回来,叫门时园丁睡的太沉,没听见,漫哉两口子听见,吓坏了,以为有强盗,两人吓得大气不敢出。可怜我只能翻墙而入。”
“漫哉是个大学问家,于甲骨文金文,音韵,青铜器,古建筑,殷商历史,文学诗歌,乃至绘画,都是大家,可惜走的太早,多少人都不记得了。其人也好看,行事坐卧,抽烟喝茶,都非常气派,只抽锡纸包的大前门,只喝龙井。我羡慕的紧,可又学不来,只能说自己没那气度。”
看到老头有些伤感回忆,李乐小声道,“斯人已去,您也别......”
“都有这天,没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