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说,郭荣问的这个问题很是微妙。
澶州现在什么局势他郭荣能不清楚?张永德会信他郭荣不清楚眼前的局势?
可他偏要明知故问。
在郭荣闭门一旬的这段日子里,张永德被众武将推选为代表,多次拜见郭荣,却屡遭拒绝。
如今郭荣主动出击,叫来张永德,就是想单刀直入,搞清楚这帮军头的真实想法。
在官场上,是人就有屁股,也就是有政治倾向。
澶州目前的局势可以说很坏,但还没有坏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只要郭荣出面,十数万大军无论是再度调头北上,还是径直返回开封,一切问题都可迎刃而解。
可问题的关键不在于郭荣,而在于武将们的态度。
郭荣藏身寝宫十日,将文武百官们晾了整整一旬,就是想逼他们就范:你们若是不听朕的,朕就摞挑子不干了!泥人尚有三分火,你们把朕逼急了,朕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所以,看上去郭荣提的问题是:澶州目前局势如何?
实际上他问的却是:尔等意欲何为?从还是不从?
郭荣还想做最后一次努力。
张永德自然听出了郭荣的言下之意。
然后,他就说出了郭荣最不想听到的答案。
“陛下,天下未定,根本空虚,天下臣民皆忧心陛下,而四方诸侯则唯恐天下不乱,今澶州与汴京不过区区二百余里,陛下当速归汴京以安人心,就算陛下仍欲北伐,又何必在意这三两日就能行完的二百里路程?正所谓日久生变,若是发生些意外,则国家岂非再陷动荡?百姓岂非又遭涂炭?还请陛下为天下百姓计,速回汴京。”
郭荣单刀直入,张永德也不客气,径直将藏在心中多日的肺腑之言倾吐而出。
张永德并非野心勃勃之辈,兵权被郭荣罢黜,他心中并无多少怨言。
眼下见郭荣一意孤行,张永德虽心有忐忑,依然愿意挺身而出,代表一众武将劝谏郭荣。
在张永德看来,这大军都已经回到澶州了,岂有再度北上之道理?
况且郭荣的身体已经虚弱成这般模样,再行北伐岂不是自寻死路?
周朝不过据有半壁江山,四方皆是虎视眈眈的强敌。
郭荣若是死在这澶州,不光周朝转瞬分崩离析,便是中原百姓也将再度横遭祸乱。
所以,无论如何张永德都要力劝郭荣返回开封。
先回开封,再论其他。
就算是北伐,也得先养好身子。
郭荣听罢,没有任何反应,他依旧垂着头、闭着眼,有气无力道:“这话,是谁叫你这么说的?”
一吐心中之快后,张永德如释重负,连带着嗓音也愈发浑厚:“并没有人教臣说这话,这皆是臣肺腑之言,而且这也是绝大多数朝中文武的想法,便是陛下,心中也定然有此等思量。”
郭荣缓缓转过头,双目竟莫名流露出的笑意:“哦?你是说,朕也如你这般想?”
“陛下若一意北伐,又何须回这澶州?”
张永德这一问,将郭荣给问住了。
其中道理却也简单:你若是犹豫,那就是想要。
当初在瓦乔关下时,郭荣面对着诸将的反对,被迫选择了挥师南下。
可他真是是被迫的吗?
如果他意志再坚定一些,靠着皇帝的身份逼迫众武将就范,是不是就能够继续领兵北上?
答案是肯定的。
皇帝绝非为所欲为,但皇帝终究还是皇帝,是一言九鼎的存在。
就算面对一众武将的反对,只要郭荣当时振臂一会,亲自召集士兵,当众宣布继续北伐,并向士兵们许下北伐成功之后的巨额好处,他是有机会借助广大士兵的力量压制武将,并继续北伐的。
虽然这个机会很渺茫,但不能说没有。
可郭荣没有选择博这一把,而是黯然南下。
选择了南下的他依然不果决,在路上磨磨蹭蹭、走走停停,又在澶州一口气停驻了整整一旬。
归根结底,是郭荣犹豫了,他既想北伐,又承担不起北伐失败的代价。
全力北伐,若能毕其功于一役,彻底收复幽云十六州,那的确利在千秋,也能为郭荣解决眼下的燃眉之急。
可若是失败了呢?他郭荣本人万劫不复不说,便是整个郭家也将烟消云散。
而他无法承担北伐失败的代价。
这正印证了张永德的说法:哪怕是陛下你,心中也有退兵的想法,无非是进与退之间犹豫罢了。
郭荣的眼神黯淡了下来,他沉默再三,终于开口:“你说的对,朕确实有此等思量。”
又是一阵渗人的沉默后,郭荣将头靠回了软垫上,缓缓闭上了眼:“既然这是你们所有人的意思,那就依你所言,三日后拔营归京。”
耍了一旬性子,又被张永德点破了心思,郭荣终于接受了命运,选择班师开封。
接受命运不代表彻底认命。
在沉默的时候,郭荣让自己强行冷静下来,仔细评估了眼下局势。
固然他的身体已然支离破碎,支撑不了几日。
固然他重构禁军的预想已然彻底破产。
可他也确实还有可供使用的计策。
他还没到彻底山穷水尽的地步。
他还有挣扎的余地。
......
四月十五日,郭荣躺在病床上回到了开封,回到了熟悉的皇宫。
他第一个召见的,是符贵妃。
郭荣从病榻中伸出右手,握住了妻子的手,他的声音微弱却异常清晰:“朕时日无多了。”
“陛下......”符贵妃只是红着眼、流着泪,话却不知从何说起。
郭荣盯着头顶的床幔,右手轻轻摩挲妻子的掌心:“朕要立你为皇后,待朕离去后,朕的国家,朕的儿子,就都交给你了。”
符贵妃啜泣着接下了郭荣的嘱托。
郭荣又说道:“训哥儿加冠前,尔...令尊不可入开封。”
即将成为皇后的符贵妃含着泪点了点头:“臣妾知道。”
而后,郭荣的旨意便出了皇宫,到了政事堂。
政事堂的三位相公都明白,这是要让符贵妃监国了,而作为制衡,符彦卿却不得踏入开封,以防符家乱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