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陛下说一个故事吧。”少年站在窗台边,双眸失焦,望着虚空的某一处。
祝简意没有打断他,也许是陈家锒铛入狱,让陈郁有了短暂的放松,却也勾起了他内心最深处的记忆。
少年喑哑地嗓音不轻不重,娓娓道来,“十几年前,有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儿,被父母扔在了大雪纷飞的街上,后来,这个婴儿被路过的人捡了回去。”
“那人说婴儿是他的私生子。”
“她有一个很恩爱的夫侍,也有很疼爱的两个孩子,这个婴儿的出现,破坏了他们的幸福。”
“于是那两个孩子,经常欺负这个婴儿。”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在他们的欺辱下,婴儿长大了,身上也多了许多祛不掉的伤疤,变得越来越沉默。”
说到这里,陈郁停下了,沙哑的声音仿佛还飘荡在大殿中。
祝简意喉咙艰涩,咬了咬嘴角,她知道,故事里的主角是他。
“后来呢。”
低低的自嘲笑声飘荡在空旷的殿内,莫名凄凉,少年仰头,眼尾有些泛红,无意识抠着窗框,指尖泛白,似乎唯有这样才能支撑住自己。
“后来,他死了,死在生辰之夜。”
“他生前被剜去双眼,断了手脚,剥了人皮。”
“受过六个月的鞭打和烙印。”
“死后,连尸身都不完整。”
“陛下,你说,他该不该恨呢?”
陈郁眼里流露出一丝茫然,带着孩童的天真,“可若不是他,也许那个婴儿就会冻死在大雪里。”
祝简意只觉得心里堵得慌,闷闷地压抑,低声问道:“若换做你,你希望能被一个过路人救下吗?”
陈郁努力眨了眨眼,迫使那滴晶莹不落下,嗓音暗哑,“或许……宁愿自己从未来过吧。”
从未来过这个世界。
死在大雪里,也比一生活成一个噩梦好。
这是他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前世死时,他当时觉得是老天爷终于舍得给予自己一点怜悯,收回了那条残缺的生命。
可当睁开眼回到十五岁那年,他第一反应是惊慌和惊惧,整整十七年的折磨,已然成了挥之不去的阴影。
他本也是翩翩少年郎,从出生到死去,一直被困在这后宅之中,他没见过勾心斗角,也不知阴谋诡谲。
即使在被陈辰欺辱时,他更多地是茫然和畏惧,更多时候像是个木头人,麻木地接受那些痛。
他生不出更多情绪,没有人教他,从他记事起,便是在各种各样的捉弄和欺负下渡过的。
是从什么时候起有了恨和怨呢,大抵是重生归来的第三天。
他那日看着满院飘着大雪,没有人敢来打扰,仅仅是因为他拿身世威胁陈施。
你看多可笑,只需陈施一句话,那些趋炎附势之人便不敢再来雪域阁,包括陈辰。
所以他恨。
提及前尘往事,陈郁脸上的情绪即使再怎么掩藏,那双漆黑的墨眸里还是会流露出一丝阴鸷的恨意。
直到身上一暖,陈郁浑身僵住,好似一个木桩子,那些如浪潮席卷而来的恨意在这一刻通通消散,脑海一片空白。
祝简意双手揽着他的腰,把千疮百孔的少年拥入怀中,蹭了蹭他的鬓角,轻声道:“能遇见你,我很荣幸。”
虽未言明,但也直接地告诉了陈郁,他没有那么糟糕。
她遇见他,是她的荣幸。
陈郁比祝简意矮了半个头,被她拥入怀中时,嘴唇刚好贴在她锁骨肩颈位置,鼻间萦绕着她的体香,侧脸感觉得到她的清浅呼吸,仿佛空气都是香甜香甜的。
他瘦弱的身子完完全全被她包裹住,他好像有了依靠,在这一刻,即便天塌下来,似乎也有她顶着。
陈郁抬起的手本该推开她,却怎么也伸不出去,停滞在身侧许久,才缓缓垂落,闭了闭眼,遮掩了眸里一闪而过的贪恋,眼尾泛红。
心底轻轻唤了一声:姐姐。
两人静静抱在一起,无关情爱,无关风月,乌黑的墨发随风扬起,纠缠不清,一黑一红,裙摆擦过他的衣袍,腰间短笛贴着绣有金丝线的黑色腰带。
*
天色渐黑,陈郁坐在桌案前练字,从他恍惚的神色中便可看出他心不在焉,偶尔看一眼紧闭的殿门。
下午他在祝简意怀里失控了,第一次红了眼,流了泪。
人大抵便是如此,自己一人扛过了那些苦日子,如果突然有人出现温柔地安慰你,并且表示自己身同感受,还鼓励你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糟糕,你筑起的心防瞬间就破了。
这对陈郁来说,更多地是窘迫,还有一丝羞意,所以他想也没想直接把祝简意推出门去了。
后来回想起,总是有些懊恼,气自己冲动,气自己让祝简意心里不高兴。
不知她今晚还会不会来。
陈郁无声地叹了口气,忍不住轻拍自己的额头。
“主子,属下来晚了,那些证据是否销毁?”暗处传来狱一刻意压低的声音,让他回过神。
他们都没想到,祝简意会抢先一步,狱一所说的证据也是陈辰近日与敌国人的来往书信。
不过其中掺杂了一些伪造的证据。
若祝简意不相信,听信陈施他们的狡辩,兴许他们还有可能翻盘。
但若由御林军等人搜查出来,那性质就不一样了,陈施他们哪怕想狡辩也无从说起。
“烧了吧。”陈郁指尖摩挲着宣纸的一角,眼眸微垂,语气平静。
“是。”
“叩叩”敲门声传来。
紧接着就听见宫人开口道:“贵君侍,陛下命奴送来了火炉。”
陈郁睫毛微颤,“进来吧。”
而后殿门从外面打开,四五个宫人井然有序地走了进来。
陈郁这才发现她们手里不仅仅拿着火炉,还有毛绒绒的被褥和貂皮所做的披风。
最后面还有两个宫人抬着一块刺绣屏风小心翼翼挪了进来。
陈郁往旁边让了让,看着她们忙碌,怀里抱着手炉,掌心不再冰冷,手背依然散发着凉意。
她不过来了么。
许是祝简意早先便吩咐了她们如何摆放,很快她们就收拾好了。
刺绣屏风放在了窗前,挡住了大半部分,留了一小部分的空隙,能看见庭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