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躯被穿透,身下的血蜿蜒成河。许安逢忍着剧痛,想没心没肺的笑笑,却连带起嘴角的力气都没了,但又实在担心,他用尽全身意念抬起一条胳膊,碰了碰陆颜书的手心,悬着的心总算落了下来,还好,那伴他从小到大的护身咒把她保护得很好。只是看她难过,他也不大好受,想说个笑话逗她笑笑,大脑却浆糊一样什么也想不起来,只好苦着一张脸,严肃道:“那是,跟你说笑的,不能当真。”他避开她的目光,就连呼吸都是颤抖的,带着血腥气,五脏六腑都烂了,他控制不住口中溢出的血,只能硬着头皮咽回去。
“可我当真了。”陆颜书牢牢攥住他的衣袖,生怕稍一松手,这人就丢了,她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当真了怎么办。”
许安逢避不作答,硬着头皮推了推她的手臂:“陆少主,此阵凶险,你还是…快走吧。”
“你还有力气吗?我可以背你。”她固执的拉起他,想带他一起离开,可许安逢是那样破碎,经不起任何拉扯了,连她碰一碰都能疼的他皱起眉,察觉到这样会让他痛苦后,陆颜书停下动作,神情涣散,又一次跌坐下去,显然,她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了。
许安逢的生命就像暴雨中的烛,再怎么费力点亮,也终究油尽灯枯,将死之时,他觉得眼皮特别重,怎么也睁不开,可他还想再看一眼陆颜书的脸,但睁开眼睛这个举动对他来说过于艰难,许安逢不死心的试了几次,次次无济于事后,便死了这个念头。
“陆,颜书…陆颜书…”他执着的念着,似有万般放不下,却也不得不放下。
许安逢还能听得见,于是他聚集全身精力,想听听陆颜书的动静,可她没能如他所愿,半晌也说不出一个字,许安逢这么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想起她这沉默寡言的性格,要她多说两句岂不是强人所难,正打算带着几分憾意沉沉睡去时,一滴温热的东西正巧落在了他的眼皮上,他清楚那是什么东西,但他实在太困了,如果有什么急事,还是等他睡醒再说吧。
魂身离体,不出意料的卷入阵眼,陆颜书起身去追,甚至要闯入阵去,可没跑两步就感觉心口一阵刺痛,喉中气血翻涌,她不顾这些,执拗的更进一步,接踵而来的是眼前一黑,随即百容脱手,轻飘飘倒入血泊中。
阵外弹指,浮华百年,谢听尘独自一人杀过重重幻境,与大过一整个娑婆世界的大阵奋力相抗。
谢世元观赏着解阵之人求出无期的重重苦难,高兴到放声大笑,坐着他君位的荒禹挠了挠鬓边,对于谢世元只要看见谢听尘痛苦就一顿吵闹的举动有些不耐烦,她蹙紧眉头,心烦意乱道:“有那么高兴吗。”
谢世元闻言跪地谢恩道:“若不是尊主将这浮华世借给属下,又怎么能让属下亲眼看着谢听尘痛苦至此!尊主之恩,属下必定鞠躬尽瘁,全力报答!”
荒禹呵呵笑了两声,伸出手欣赏着自己的指甲道:“你的确要对我感恩戴德,不过,我倒是从没见过像你一样这么恨一个人的,更有趣的是,你们还血浓于水,叔侄之亲…呵呵呵呵…当真是有意思得很呐!”
“血浓于水又如何?我兄长又何时真心待过我!他父亲该死,他也别想躲过,他身为谢停澜的儿子,就该承受他父亲对我做错的所有事!就该万劫不复永不善终才能解我心头之恨!”
“你们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我不关心,浮华世借给你杀人,你就把它运用好了,可别浪费我的一番苦心了。”
“尊主放心,属下一定好好招呼他。”
“是吗…”荒禹猝然抬眼,威胁满满道:“可你杀了商烬,还嫁祸给了鬼面那个毛头小子,激得楚北清前去报仇这件事,我是不是应该跟你好好算个账?”
谢世元立即埋头不起道:“尊主恕罪!属下只是实在看不过那个楚北清如此嚣张,更不想让谢听尘好受才出此下策,既然尊主将那个楚北清看得如此重,想必她一定法力高强,激她去魔域与鬼面缠斗,届时两败俱伤,尊主即可不费吹灰之力重回魔尊之位啊!”
荒禹冷笑一声:“你倒是会为我盘算。”
“尊主明鉴!”
“好了!总之鬼面那小子也杀不了楚北清,我就先不跟你计较,等谢听尘彻底困死在浮华世里,我就封阵,让他这辈子都没办法出来,到时,我们再去魔域,和鬼面好好叙叙旧…敢偷听我的话,滚出来!”荒禹眼神骤变,一道魔光精准击中藏身于柱子之后的身影,谢世元跟着看过去,只见庄子明猛吐一口鲜血摔了出来,正眼看见荒禹,又惊慌失措的朝柱子后躲。
荒禹不耐烦的瞥了一眼,刚想随手捏死,谢世元却站出来道:“尊主手下留情!他是我徒儿!”
“不就是个徒弟吗,届时此间事罢,你想要多少徒弟都能有。”
“他不一样!他,他是属下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感情不同,杀不得。”
荒禹收回要施法的手,上下打量了一通庄子明,见他资质平庸,法力更是一般,没什么威胁,便默许了谢世元想护下他的念头,双眸一闭,靠在君位上闭目养神。
庄子明认出那是魔神,几乎吓到失语,他哆哆嗦嗦看着谢世元对荒禹毕恭毕敬点头哈腰的模样,昔日那一呼百应无上尊贵的上君形象在他眼前彻底崩塌,他难以置信的看着谢世元,没有说一个字,却也胜过千夫所指。
谢世元佯作不知,避开他指责的目光,怕他会做出什么节外生枝的事情,就一条锁链将他结结实实绑在柱子上,眼神警告不准轻举妄动,庄子明从头到尾没能说得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对于师父委身魔神之下这个事实,已将他的信念崩塌殆尽,无话可说了。
不归洞外,凭央思绪万千的看着洞内的幽深黑暗,半晌,侧目问看守的魔兵道:“她死了吗?”
魔兵回答:“鸿难魔君,她还没死。”
“这里面血腥气这么重,流了这么多血,还能活着吗?”
“魔尊说,她是拥有不死之身的挽生殿君,若非她心甘情愿,谁也杀不死她。”
那个女孩,竟然是挽生殿君吗?
凭央的脸上闪过一丝错愕,再度回头,借外头透进去的光线,看着那个倒在血泊中的身影,她一动不动,任由那些恶心的毒虫长蛇争抢她的骨血,痛入骨髓的毒浑身遍走,身躯忽冷忽热,或疼或痒,还偏生硬着骨头,一声不吭。
“魔尊,为何想她死?”
“这您就要亲自去问问魔尊了。”
凭央沉默一时,转身离开了不归洞。
很长一段时间,楚北清都被关在这里,看守的魔兵每隔两天会给她送一碗清水,再顺便看看她是生是死,鬼面很长时间没来看过她,他将自己关进赤浮宫,不许任何人打扰,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大事,人们只能从宫外看见里面术法波动的强光,或者偶尔几声惨叫,其余的,一概不知。
不归洞内有方铁窗,每日太阳升起时,都会从那里经过,和煦的日光透过铁窗照进洞里,打在楚北清的身上,是她很长一段时日里能见到的唯一亮光,鬼面在这件事上倒是言而有信,说要帮她换个能晒到太阳的地方,还真的做到了,不过这点微弱的光,于囚困于黑暗之中难以抽离的楚北清而言,不是救赎,而是绝望的威胁。
她清楚鬼面这么做的意图,他无非是想让自己失去求生的念头,一心寻死,方能破解不死之身,可她不会如他所愿,因为她的宿命,绝不是死在这样一方暗无天日的阴沟里。
鬼面对于她这份徒劳的倔强,怒不可遏,妄图从她的尘缘入手,斩断所有能勾起她想活着的缘分,当着她的面杀死她所有尘缘,这样,她还能无所动摇吗?
他摆了大阵,将楚北清扔进阵眼足足十日十夜,想找出她的尘缘如今到底身在何处,想将她有关尘缘的所有记忆全部生生剥离,十日后他去验收结果,却发现阵中并无抽离出来的任何尘缘,这不可能,他从未失过手,不可能抽不出她的尘缘,于是鬼面刺穿她的心口,放心头血于阵眼,昔日重重幻影旋即暴露无遗,那些一幕幕闪回的留影分明虚虚实实,脆弱的不堪一击,却又固若金汤,与她牢牢捆在一起。
碎缘阵不可能抽不出尘缘,唯一的解释,就是楚北清洗过尘,十分高瞻远瞩的切断了他今日的念头,但若洗尘成功,又怎么可能有如今这些留影出现在眼前?
若是只有一个可能。
那便是…
鬼面一把揪起楚北清的衣领,不可置信的狞笑道:“有人为你牵住你洗掉的尘缘?”他发现了一个了不得的事情,这让他欣喜若狂又暴跳如雷,恨不得立即动手掐死楚北清:“你也配有人这样相待?”
楚北清恍惚之间,垂目看向自己的手腕,那因为洗尘被断开的生死线,明明仍是那般模样,怎么可能还有尘缘加身。
她费劲的咳了两声,忍了忍喉中泛起的血气,透过鬼面严丝合缝的面具,不无嘲笑道:“你杀不死我,又想用这么低级的骗术诓我吗。”
鬼面不信她不知道,又松手将她重重摔在地上,阴郁的目光从面具后不加遮掩的投向她,简直恨不得将她碎尸万段。
楚北清费力叹出一口气,清晰的感知着皮肉之苦带给她的无以复加的伤害,她没什么力气能坐起身,但还是勾唇满是讽刺的笑了笑,看透一切道:“鬼面,你很想要我体内的神脉,是不是。”
鬼面野心昭然道:“是又如何?”
“可除非我死,否则你,即便此生,殚精竭虑,也不过竹篮打水一场空。”
“逼你这个不死之身一心求死,虽然麻烦了些,但对我而言,不是什么难事。”
楚北清笑得更苦涩了:“你以为,我只是空有不死之身?”
鬼面凝视她:“不然呢?你难道还有什么本事没使出来吗?”
她摇着头,满目悲沮:“背负神脉的人,更要担得起天下苍生,不以小恩小惠蒙蔽自身,更不以眼下得失弃苍生不顾,此生不可为自己而活…你只为私欲,不为真义,如何能跻身真神,如何,得以不死之身?”
“…我只要力量,无穷无尽的力量,而世间最强大的力量在你身上,无论是什么代价,都可以让我用来置换你的性命,你说的那些,我一点也不在乎,都死到临头了 就别替苍生着想了,又不会有人知道你的好。”
“只要世间尚有一人向善,我便绝不避世,你想用身外之苦辱我杀我,也算助我苦修,我还得…向你说声多谢。”
“杀你…”他喃喃自语的重复了这两个字,而后,发了笑一般耸动着肩头,沙哑的笑声是迫害人的咒,半晌才拼凑出一句完整的话语来:“不错,我可能是这世上,最希望你死的人……但是,我又想你能一直陪着我。”
这话极度矛盾,极度自相困扰,不过楚北清并不想探知魔尊的心海,也没有和他推心置腹的打算。
“鬼面,你担不起神脉,也杀不了我,纵你法力无边,命与天齐,只要我一日活着,你便永生永世不能如愿以偿。”
“好啊!好得很啊!那我便要和你,永生永世都纠缠不清,我要折磨你,羞辱你,残害你,让你痛苦,让你惧怕,让你悔恨,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让你有朝一日跪下求我杀了你!你与我之间,必有一人,永世不得超生。”
楚北清抬起眼眸,目光如炬,直直看向面具之后的那双眼睛,即便此刻受制于人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惊怖,她脸色极冷极静,带着浅笑,一字一句回复着他刻骨铭心的诅咒:“好啊,如果这是你毕生所愿,我们之间这生死不见,不共戴天的血仇,就如你所愿。”
鬼面的身形不动声色的顿了顿,像是出现了破天荒地的动容,但也可能是错觉:“…殿君还真是…心怀苍生啊,就是不知道,你的骨头还有多硬,还够砸断几回?”他侧头吩咐道:“把她扔回不归洞,好生伺候。”
魔兵应声,一边一个架起楚北清,像扔一团垃圾一样把她扔回洞里,依言在她干涸的伤口上又补了两刀,看着她的血不受控制的汹涌而出,这才放了心。
碎缘阵极其伤身,重伤了她的头颅,楚北清从一开始的身躯之痛,加上了头痛,疼到最严重时,甚至有些看不清了,她靠在冰凉的墙壁上,颤巍巍伸出一只手,抬高举到眼前,居然连这么近的距离都变得难以辨认了,她长叹一声,像是有些无奈,抬眼看向铁窗之外,日光早已熄灭,她什么都看不清。
被关在魔域的日子里,她记下了一张脸,脸的主人,是一个一身白衣的少年郎,这人隔三差五就会来,也不靠近,也不会和看守她的魔兵交谈,就在不归洞外远远坐下来,时不时看她一眼,楚北清偶尔能看清时,总会被他的视线吸引,她无法表述那是一种什么目光,至悲至喜,至痛至伤,仿佛在看一个认识很久很久的老朋友,仿佛他们当真相识了很多年,可惜,她对他没有任何印象,这甚至让她觉得抱歉,让她觉得,她似乎忘记了一个不该忘记的人。
终于在某天,他再来看她时,走进了不归洞,但并没有越过那些束缚着她的咒术,只是给她带来了一些伤药和吃食。
楚北清支起一只胳膊,撑住虚弱无力的身体,透过层层禁制符文,看向他,问:“我们认识吗?”
他立在原处,半晌不见吭声,不说是,也不说不是,良久才移开目光,楚北清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丝略带歉意的笑:“对不住啊,你看着面熟,但我实在想不起来在哪见过你了。”
看来鬼面对她没有半分仁慈,她不仅依旧想不起来自己的尘缘,甚至连他们此生的一面之交也忘得一干二净了。
声眠拿药的手迟疑一瞬,还是没有选择和她说些什么,而是扭过头,一言不发的看着她。
清朗的目光赤诚的与她的交汇,她有那么一瞬间有些恍惚,与此同时而来的是心口千刀万剐的疼,她支撑不住倒在地上,沉重的喘着气,承受着灵脉堵塞的巨大痛苦,和将死之人的颓靡之气。
清楚一些的狱卒,都说她没救了,顶多再喘个几天气,就两眼一闭消散的干干净净。
声眠离开不归洞时,楚北清已经因为疼到麻木的身躯过于虚弱而再次昏倒,他察觉,强忍着没有转身,一出洞,撞上了凭央的目光。
“大司君这是,在医治她?”
“是,我想治好她。”
“魔尊要她死,你也敢救她?”
“鸿难魔君大可以去魔尊面前揭发我,我绝无多言。”
凭央盯着他坦然的眼睛道:“你以为我不会去揭发你吗?”
“魔君若当真会这样做,就不会三天两头来看看她的情况了。”
“魔尊说他能逼死她,我,只是好奇不死之身到底会怎么死而已。”
“她就是鬼面的计划,他谋划了那么多年,都是为了她死。”
和自己怀疑的竟然八九不离十,凭央一时失语,有些惊诧,还欲开口,声眠却举步离开,她转过身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思绪万千,复杂如麻。
“杀了那么多人,只是为了一人之死。”她对于鬼面的手段,终于再次有了一个清晰的认知,却并不想知道他到底为什么穷尽心思一定要杀了楚北清,那是鬼面的事情,而她也参与其中,成了能导致楚北清身死的有力推手。
杀死挽生殿君的罪名,她早就洗不干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