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从入太渊那日算起,她已经在这里停留了足足两年有余,突然说要离开,还真是有些放不下,不过再难放下的她都能放下,又谈何不舍一说。
和这里的友人们告别是很困难的一件事,但也难不住楚北清。唐之渡虽然觉得事出突然,但人各有志,她没办法说什么挽留的话,许安逢倒没多问什么,只是说山高水长,来日定会再见,不过令逍遥稍微棘手一些,知道她要离开了,简直要撒泼打滚百般不愿,楚北清只好诓骗他自己只是回家办点事,过上三年五载就回来了,这才让他信以为真冷静下来。
至于肆觉长老,楚北清没有在他清醒的状态告别,而是挑了个夜深人静的时辰,翻窗入户,对着熟睡的肆觉长老的背影说了些话:“老头,今天起我就不来了,以后没有人捉弄你,给你隔三差五惹麻烦,你应该会省心不少吧,其实,能做你一段时日的徒弟,我还是挺开心的,我知道你肯定也很开心,去年我生病一整天没吃饭,半夜醒来在床边看见的一碗面条是你做的吧,那么难吃,肯定不是小唐师姐,还有我刚来太渊一个月就闯了祸,但你帮我顶包的事儿,你这老头,嘴倔得很,明明喜欢我,却总装着一点也不喜欢的样子,我都懒得戳穿你,好了,不数落你了,本姑娘要走了,你自己把自己照看好啊,别今后再见的时候缺个胳膊少条腿儿的…说什么今后呢,大概是不会再见了吧。”她冲着熟睡中的、这位与她有一段师徒缘分的好老头一股脑儿说了这些话,不知不觉竟把自己的眼睛给说红了,她甩了甩脑袋,像是要把不好的情绪全部甩掉,然后她伸出一只手轻轻扯了扯他白花花的胡须,轻声道:“老头,我走啦。”
楚北清走后,房间里终于恢复了寂静,不过她这个一向粗枝大条的人居然还能想起给师父把烛灯顺手灭了,真是不大容易啊。
这是个晴朗的夜,窗外有几声虫鸣若隐若现,肆觉长老翻身挠了挠一边的耳朵,嘴里嘟囔着:“总算安静了,吵死老夫了!”
嘘,悄悄的,除了那只栖在窗沿的灵鸟,没人知道这个小老头的眼角有点儿亮晶晶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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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世元的目光从手中的书卷上移开,看向楚北清道:“决心要下山了吗?”
楚北清颔首道:“决定了。”
“不再多想想了?”
“已经想的够多了,不用再想了。”
谢世元像是有些意外,但也没有多说什么,他放下书卷,从座位上站起身,走了几步路,离得她稍微近了些,但还是站在殿内台阶之上,居高临下的打量着她,像是想从她面部表情中看出些什么来,楚北清被看的心里发毛,忍不住出声道:“上君?”
谢世元开口道:“楚…北清?”
楚北清道:“怎么了?”
谢世元似笑非笑道:“多次听闻你屡屡破获大阵,法力在同辈之中更是首屈一指,当年你能凭借出神入化的剑术拜入太渊第一长老东方肆觉的门下,不到三年却又要离开,本君只是好奇,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子。”
楚北清垂眸浅笑答:“有什么可好奇的,就是一个普通人而已。”
“是吗,本君可不这么觉得。”
“那上君此番近看,可看出什么了?”
谢世元道:“你很聪明,也很厉害,那些很多修炼了百八十年的弟子都远不及你万分之一…这才是我好奇的地方,小姑娘,你年纪轻轻的,怎会有如此一骑绝尘的修为呢?”
楚北清抬眼直视着他疑云重重的眸子,平淡开口道:“修为这东西,说到底,不过看的就是一个天分,上君您大可以看作是我天分极高,旁人就算夜以继日的修炼追赶,也永远不可能抵得上我分毫。”
谢世元不知喜怒的笑出了声,像是对她这句不知天高地厚的话有诸多思量,却也没有嘲讽的意味,大概是站在一个长辈的角度,在看着一个小孩口出狂言了吧。
不过他怎会知道眼前这个被他当做轻狂小女的无知小辈,岁数不知要比他高出多少个洪荒大劫去。
“好啊好,既然你对自己的实力如此自信,又何不留下与太渊一同御敌?你应当听说过鬼面要挟本君一事,眼下,明日三月期满,太渊与他,势必有场恶战,整个太渊弟子都在严阵以待,你眼下离山,岂不有逃兵之嫌。”
楚北清不动声色道:“上君法力高强,应付那个鬼面魔尊根本不在话下,您又何必忌惮他至此?”
谢世元像是有什么心事被戳中,并没有立即作答,他若有所思的虚握一把掌心,一只手背在身后,无意识的以拇指摩挲着食指,忧心忡忡看出彭虚宫门之外,黑云滚滚,怕是要变天了,他长叹一声,辗转忧思,终于道:“怕是怕,他要物是假,挑起仙魔二域的纷争是真,本君不惧他要挟,只怕他所图不在太渊,届时分身乏术,仙域必再起大乱…”
原来他是担心整个仙域的安危,不是个善解人意的叔父,倒是个称职的上君吗?
“鬼面这厮的确狡猾,不可不防,上君既然有所顾虑,想必也早已落实好了应对的法子了吧。”
“不错。”谢世元重新看向她:“本君早在各洲之内布下天罗地网,他的目的不论是哪里,都不可能全身而退。小姑娘,你当真很聪明。”
楚北清又道:“上君谬赞。何不落迷阵于不知门前,虽说拦不住鬼面此人,但他的魔军却不可能各个都是高手,将他们和鬼面分开抵抗,或许更有胜算。”
谢世元闻言一顿,当即有几分喜色上脸,即刻传来庄子明道:“子明,你速速召集所有长老赶去不知门前设下百里迷阵,动作要快,务必不能打草惊蛇!”
庄子明道:“徒儿这就去!”
目送着庄子明的身形远去,谢世元这才收回目光道:“你立了大功,想要什么赏赐,本君都应允!”
楚北清倒是像模像样的歪着脑袋想了半天,最后愁眉苦脸道:“算了算了,我就是随口一说,用不着赏赐的,您快些应允我告辞离山才好。”
“你当真除了下山,什么都不求?”
“是。”
谢世元若有所思的眉目流转一时,意有所指的暗讽道:“本君还以为,你会替少君说些什么,毕竟他将你看得很重,我只当你们是好友,如此看来,倒像是尘儿一厢情愿了。”
楚北清勾起唇角,眼中却并无笑意道:“上君不必从我这里试探什么,谢师兄是我至交不错,只是我想着您既然身为他的叔父,对他所做之事应该考量有加,心中有数,不会眼睁睁看着他受苦的,对吧。”
谢世元面不改色,心中颇动,紧紧盯着面前这个胆敢面刺上君的小姑娘,良久,嘴角扯出一个苦笑道:“他是本君看着长大的,本君自然一切都是为了他好。”
楚北清闻言浅笑,不经意扫了一眼他因为思考而不自知的手上动作,像是更不经意的开口发问道:“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来,倒是让我困惑了不少日,不知上君您见多识广,可否为我解惑啊?”
谢世元道:“何事啊?”
楚北清面做回想道:“前些日子我与谢师兄去过岳北,无意间进过他们方家的祠堂,却在那里,看到了一块无名牌位,这本来没什么稀奇的,可怪就怪在,这牌位面前没有供奉长明灯,更没有点香进奉,显然牌位上的主人尚活于世,对于岳北方家或苏家也有很高的地位,不然不可能供进祠堂,我因为太过好奇,细细看过那牌位…”她眼眸一转编起了瞎话:“却在牌位底下,看到了一个人的名字。”
谢世元手上无意识的摩挲停下,看着她道:“你看到的,应当是本君的名讳。”
楚北清脸上风平浪静道:“不错,就是您,普仙域除了太渊没有别家没有姓谢,难不成,您跟岳北有亲?”
谢世元浅笑道:“沾亲带故倒谈不上,死去的苏家女,实为本君义女。”
楚北清睁大眼睛道:“义女?”
“早些年她在太渊学过艺,后来苏家遭逢变故,本君见她孑然一身实在可怜,便认她做了义女,本以为这样的名头可以护她一时,却未曾想到她始终放不下心结,还是自尽了。”
楚北清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啊,上君还真是心善。”
谢世元道:“怎么突然想起这件事了?”
她不着痕迹的轻笑道:“没什么,就是突然想起来了。”
谢世元面上有些难过,看来是因为无法接受苏梦华如此突然的死讯,楚北清不欲多问,行礼告辞后便出了彭虚宫。
一口气走出去老远,楚北清才在某处角落停下,一甩乾坤袖放出只虎皮猫道:“阿宝,你速去后山让谢听尘务必来见我一面,地方就约在北山山脚下。”
阿宝长长的伸了个懒腰,跑了两步便闪身不见。
楚北清始终挂在脸上的轻笑终于消失,用力捂着心口的不安狂跳。
她根本没有仔细看过那块无名牌位,也不知道牌位底下是否刻有什么人的名讳,方才不过随口一提,居然就这么轻易的找到了牌位的主人,难不成苏梦华之死他知道些什么隐情?
可他若真的知道些什么,身为苏梦华义父,贵为太渊之玉上君,又为何在她死后不多派人手前去将她的死因彻查,反而只信人云亦云的自尽而亡?飞羽着火那日,岳北洲主方青毅分明与各洲洲主一齐在太渊彭虚宫议事,又为何会在楚北清外出不到几个时辰的光景就飞速回去赶走了所有查探苏梦华死因的小辈,且不许任何人再受理此事?
魔域虎视眈眈,方青毅若扔下各洲洲主乃至太渊上君独自离席,不会有人拦下他吗?
他到底还知道些什么?
楚北清在山下坐着吹风没多时,身旁便也坐下一人,她并未回头,只是淡淡的勾起嘴角,笑着看向天际那即将落山的太阳,轻声道:“怎么样,你的帛蓝印还疼吗?”
谢听尘道:“早就不疼了。”
“那就好。”
谢听尘沉默一阵,侧目道:“你要走了。”
这话不是问句,他应该是笃定她今日在和自己告别了。
楚北清并不意外他能猜出,只是对于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有几分欣慰,又有几分难以宣之于口的不舍,她没有立即回答谢听尘的话,只是伸出右手,轻轻转了转左手食指上的那枚戒指,而后拔下,递给谢听尘道:“送你。”
谢听尘不解:“为什么。”
“你可别小看它,这可是个宝贝,你把它带在身边,帛蓝印发作的时候,就不会那么疼了。”
谢听尘却没有立即接过戒指,而是发问道:“你身上哪里会疼吗。”
楚北清愣了愣,很快笑着把戒指强行塞进他手里道:“怎么可能,你别咒我呀。”
银色的戒指落进谢听尘手里,只消片刻就化作一缕银光钻进他的掌心,根本不容拒绝,他若有思虑的盯着掌心看了一瞬,最终也只能道了一声谢。
楚北清很大方的摆摆手道:“别客气,谁让我们是朋友呢。”
谢听尘也笑道:“是啊,我们是朋友。”
楚北清却笑不出来了:“抱歉啊谢师兄,明明答应过你,会陪你一起揪出凶手的,结果最后还是留你一个人面对。”
“没关系的,反正我也不想把你牵扯进那些事里,正好,不用我想什么借口把你支开了。”
“什么呀,你还这么想过。”
“是啊,不然你这么好,一定会豁出一切帮我的,我不想那样。”
“…你别把我想的那么好,真要有危险,我可不一定是不是第一个拔腿跑的,你别忘了,我可说过我最贪生怕死了。”
谢听尘却又笑了两声,接着附和道:“嗯,你说过,但我不信。”
“切,你还挺自信,这么相信你的直觉啊。”
“我是信你。”
楚北清闻言一怔,想扭头看他却又不敢对上他的目光,只能装作蛮不在意的模样,随手拍了拍裙摆上根本没有的灰,嘻嘻哈哈的糊弄过去。而谢听尘也似乎并不急着听她接什么后话,只是自顾自的看着她的侧颜,没看几眼就不看多看似的跳开目光,而后又忍不住再次看她,如此往复,像是极力纠结着什么。
他们就那样彼此无言的肩挨着肩看了很久的景。
直到日光快要尽了,楚北清终于站起身,压下满心不忍,背对着人道:“行了,这天色啊不早了,我得…我得走了。”
她说着便独自往前走,尽力让自己的背影显得大大咧咧很无所谓的样子,思量再三,还是打算把谢世元是苏梦华义父这件事告诉他,若他知道便算了,若不知道,顺着这条线查下去的话,或许可以查出幕后真正的黑手究竟藏在何处:“对了,你叔父他…”
“楚北清。”
她顿住脚步。听声音,谢听尘应该也站起来了,并且在向她走近。
楚北清有些心乱如麻,却无法撒腿就跑。
短短几步路,像是隔了几万里那么远,又像走了几十万年那么久。
她就那么木僵的站着,等谢听尘亲自路过她身旁,站到她面前,用这世上最小心翼翼又层层试探的语气,几乎快成了乞求,向她轻声开口道:“楚北清,向我告别吧…”
她一惊,抬眼看他。
谢听尘接着道:“不然,我怕我不敢再走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