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被谢世元设了重重结界,一般人就连靠近都绝无可能,楚北清为了不被他察觉还费了些功夫,刚一穿过结界,她就被一阵剧烈的狂风劈头盖脸吹了一通,夹带着被折断的树枝败叶肆意乱飞,她怕迷了眼,伸出袖子遮挡,一手指天放出定风诀,这风才没那么嚣张。
“结界设的这么严实,也不知道在防谁。”她对谢世元这人已渐渐心有不满,对于他教导谢听尘的方式更是无法赞同。显然之玉上君信奉严师底下出高徒,棍棒之下出孝子,外人面前对谢听尘那般关照爱护,私下竟如此严厉冷漠,也不知道他到底对谢听尘寄予了什么样的期许,能让他毫不心疼,当真十年不给吃食,逼他修炼成了辟谷关。
谢听尘如今年岁不过百余,正是年轻气盛,心高气傲的年纪,又年少成名,冠绝天下,本该何等风光恣意,何至苦难加身?再看他入阵解阵的手笔,怎么看怎么不像他这个年纪应当有的沉稳淡然,和他同辈大小的许安逢才应当是谢听尘本该有的少年心性,武艺高强,法力出众,却也因为涉世不深而难免胸无城府易入陷阱,谢听尘明面上是那样做的,着实让人会误以为他的确如此。
可若真是面上那样洒脱随性,那万千生死线又作何解释。
他到底,藏了什么样的秘密?
楚北清长叹一声,将吹乱的头发随意拨弄了几下,环顾一圈,将目标锁定在一处极其隐蔽的山洞中,一个闪身进了其间。
谢听尘的确在这里,不过因为极度的寒冷和帛蓝印似乎永无休止的反噬之痛,他变得格外虚弱,无力的倒在山洞的一个角落里,楚北清刚一落地便看到了这样的谢听尘,心下一惊,连忙冲过去在他面前单膝落地扶起他道:“谢师兄,你这是怎么了?”
谢听尘听到熟悉的声音,垂着的眼皮稍微动了动,没有睁开,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声音,直到楚北清第三次叫他,他才缓慢抬眼,有了些反应。
楚北清见人还能醒,总算松了一口气,心里有些不好受道:“你做错什么了?上君为什么这么罚你?”
谢听尘动了动干涩苍白的唇道:“叔父,没有罚我,我是入后山,闭关修炼的。”
楚北清根本不信:“你修的哪门子炼!到底是什么了不得的功法能把人折磨成这个样子!”
“…我没有骗你,我只是,控制不住伤势,才会这样的。”
“你替我挡过荒禹一掌,魔神之力你尚且不到十日痊愈,如今半月已过,到底是什么样的伤能折磨你至此?”
谢听尘闭口不答,一只手撑着地面,缓缓坐起身,脱离了楚北清为了扶稳他而一直发力的双臂,移开话题道:“后山结界森严,你要是被叔父发现擅自来这里见我,可是会被关起来门规处罚的,怎么样,怕不怕。”
“我既然敢来见你,你觉得我会怕承担那些后果吗?”
“但我,不希望你因为我的事,承受任何不应该承受的痛苦。”
“…”楚北清怔忡抬眼,愣了几许道:“为什么。”
谢听尘垂下头道:“只不过是,我不值得你如此罢了。”
她眼中莫名酸涩,道:“值不值得,不是你说了算的。”楚北清视线下移,看着那道让他寤寐难安的蓝光,明明疼痛难捱,却因为自己在这里而竭力忍耐,她心头微缩,轻声道:“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有的帛蓝印。”
谢听尘闻言迟钝一瞬,楚北清紧接着道:“你别想骗我。”
“…不会骗你的,我只是,没想好怎么告诉你。”
“其实我早就发现不对了,只是没想过你心口的蓝光居然是帛蓝印,上君他是因为气你走火入魔有了这道咒印,所以才如此苛责你吗?”
谢听尘只是苦笑一声,并未多言,他抬眼看了看山洞之外的日光,已经快要殆尽,洞里残存的温度也会很快消失,变得苦寒无比。
他道:“北清师妹,日头快没了,若想出后山,须得借着日光走,你要是不想今晚饿肚子,还是快回去吧。”
楚北清还欲再言,全身灵脉猛然作痛,藏匿在衣袖之下的手臂再度齐齐开裂,那可怖的伤痕顺着全身灵脉走势寸寸见血,以极短的时间浸透了青蓝色的衣衫,她怕被谢听尘察觉到什么,连忙翻身站起背对着他,额头霎时沁出细密的冷汗,她装作打量离山之路的模样,面朝洞外忍痛出声。
“谢师兄,你要好好疗伤,我相信你不会任它摆布的,我回去之后,你那个小徒弟肯定会缠着我问你的情况,我想墨子笙应该不知道你身负帛蓝印的事情,你既然有意瞒他,我也不会多说什么,但他若是从别人嘴里听到什么话也是不无可能的,毕竟你这件事也不知道是谁传出去的,整个灵界虽非人尽皆知,但也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我还有事,就先走了,你一个人,照顾好自己。”
谢听尘不动声色的看着她想掩藏的衣袖上的血迹,也如她所愿恍若不知道:“好。”
楚北清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往回走,在他手中塞了什么东西后,便出了山洞,谢听尘良久不语,半晌,垂眸看向躺在掌心的三粒糖,被苦痛折磨多时的病容,若有似无的扯起一个浅笑,而后看着楚北清离开的方向,眼眸渐红。
“真的假的,我师父没受伤?”墨子笙狐疑道。
楚北清面不改色扯着瞎话道:“对啊,你师父什么伤都没有。”
“那他为什么入后山?他不是为了疗伤吗?”
“格局,你这人格局小了啊,谁告诉你闭关清修就一定是为了养伤呢?他就不能是想让自己的修为更上一层楼吗?”
墨子笙半信半疑道:“那他为什么临走前不许我去见他?”
“大哥,你知道什么叫闭关吗?这两个字还是很好理解的吧!”
“他真的没事吗?”
“当然没事了,我什么时候骗过人,你连我都不信啦?”
“可是…”
“啊,对了!你师父呢还嘱咐我了,他说如果你好好吃饭好好练功好好听他的话,他过两天出关给你买糖葫芦吃!”
墨子笙一脸不解:“糖葫芦是什么?”
楚北清一时语塞:“额…就是,好几个山楂果外头裹着糖插在一根棍上,你没吃过啊。”
他摇头,诚实道:“我出生后第二天就被扔进了山里,是鹿灵族的族长救了我,他教了我一些自保的法术,没几年,就扔下我离开了,后来我去凡间找爹娘的时候,路过白衣城,被抓走险些丢了命,如果没有师父,我已经命丧黄泉了,所以你说的那个东西,我也没有机会听说过。”
楚北清颇有感触,看着他的眼睛道:“你很信任他,很感激他,但也怕像以前那样被他丢下,对吗?”
墨子笙迟疑片刻,重重点头。
对于一个一直被撇下的人而言,长久的相伴,简直遥不可及,所以任何人对他好,他都会患得患失,这也很好理解。
楚北清道:“放心吧,你师父很快就回来了,他那么好,肯定不会扔下你的。”
“真的吗?他真的不会扔下我吗?”
“当然啦,你忘了我刚才说过什么,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她装模作样打了个哈欠犯困道:“这么晚了赶紧去睡觉,你不睡也别耽误我,女孩子是不能熬夜的你知道吗,以后这么晚别来找我,天大的事也得给我憋到天亮,行了行了,自己乖乖玩去吧啊,你师叔我老人家年纪大了,得早点儿睡觉,去吧去吧啊!”
墨子笙被她三言两语说的晕头转向,想再多问两句又看着楚北清一脸不耐烦的样子不敢多问,被她一路连推带哄的送出了留青阁。
大门一关,她立刻换了副神情,两步跨坐上院中矮树,靠着树干闭目养神道:“出来吧,还藏呢。”
一个身影从屋内闪出,在树前单膝落地,低头行礼道:“殿君。”
楚北清腾出功夫看她一眼,拨弄两下面前的树枝道:“可恶,居然又被你找到了,商烬,你就不能不这么了解我吗?”
“殿君离开涂山多年,属下夜以继日寻找您的踪迹,每次或有所得时,都会被您察觉离开,今日您早就察觉了属下,却没有提早离开,莫不是愿意与属下回去了?”
“你打住啊,我可没说过要回去的话,我告诉你啊你可别瞎猜。”
“您若是不愿被商烬找到,昨日属下踏入太渊时,您一定早就离开了。”
“…就你聪明…”
“殿君,女君很想念您。”
“我知道姑姑想我,我也说过了啊,等我玩够了就回去了,可你偏偏就像条尾巴一样紧紧跟着我,我这些年为了躲你也算煞费苦心,根本没玩尽兴啊。”
商烬语重心长道:“殿君,荒禹魂身未死,定当筹谋繁多,您与她三千年前一战重伤至此,还不知她会否用更阴险的手段加害殿君,您就不要在山外逗留了。”
“我知道她没死啊,我前些日子还跟她简单打了个照面呢,可惜啊,叫她跑了。”
商烬惊道:“殿君遇到她了?您可有伤?您可无恙?”
“放心吧我什么事都没有,她区区一具魂身,想伤我还费点儿功夫。”
“殿君法力远在荒禹之上,若非宣命叛出,你又何至伤重难行!”
楚北清眸色暗了暗,若无其事跳下树干,拍了拍手上的灰,叹着气把商烬扶起来道:“你看看你,我都说了多少遍了,见我的时候不用动不动就跪下,这么多年了你怎么就是不听呢?”
商烬低头道:“殿君千秋万岁!”
得!就知道她会这样!
楚北清没忍住翻了老大个白眼,看了眼天色道:“行了,这么晚了,我也该睡了,你这段时间在哪儿歇脚就先去休息吧。”她往屋内走了几步,回头去看。
商烬不语,也不动。
她无奈倒退着回去至商烬身旁道:“你怎么不动弹啊?”
“属下风餐露宿,无处歇脚,所以不知该去何处。”
“少骗我了,你不睡觉啊!”
“树上睡觉。”
“…”要不是商烬从不撒谎,换了任何一个人楚北清都会严重怀疑是在装可怜博同情,可这人是商烬,她一点儿怀疑的理由都没了。
楚北清心烦意乱揉了揉头发,原地踱了两圈步,最后终于幽怨妥协道:“进来吧,真是被你打败了!”
商烬乖巧跟在楚北清身后,还不忘老实回话道:“殿君法力无边,商烬望尘莫及。”
“你不累吗,趁早躺下休息吧。”她指了指自己的卧房。
“殿君之榻,属下岂敢逾矩。”
“那你打个地铺。”
“殿君就寝,属下为您守夜。”
“…你看着我我睡不着。”
“属下可以背对您。”
“商烬,你句句不离殿君两个字,是想昭告全天下我的身份吗?”
“属下不敢!殿君恕罪!”
“…”
这就是楚北清为什么一定要千辛万苦隐匿身形躲着她的理由,商烬这人虽说忠心耿耿,可死脑筋一个,只认死理,爱钻牛角尖的厉害,楚北清生平最怕这样的人,偏偏楚非锦就非得安排这样一个人在她身边,美其名曰,雕磨她的心性。
油灯被吹灭,商烬握着剑尽职尽守坐在楚北清房门前,身板挺的笔直,不曾有丝毫松懈的意思,因为楚北清说过面对着她睡不着,所以她很听话的背对着门口。
楚北清一只胳膊枕在脑后,透过门缝看向她的身影,半晌,视线一转,看向挂在天边的弯月,好像想到了什么,喃喃自语道:“今日是初几来着?”
商烬在门外,听不到她的问题,自然也没办法回答,楚北清又低声道:“算起来,应该没多少时日可活了,出来这么久,也该回去和姑姑多待几日了。”
“真是的,她话那么多,回去肯定要先被她唠叨上个三天三夜…”
“对了,她要是敢跟我唠叨,我就问她苍华尊的事,这么多年了也不知道给我找个姑父,我当她没那个心思,原来是故人难忘,等我回去,非得好好问问她。”
“也得跟这里的朋友们道个别,不能话也不说就走,太不礼貌。”
“怎么跟他们说呢?”
“就说我老家有事,要回去处理?”
“不行不行,那他们肯定得问我什么时候回来,那我人都要死了还怎么跟他们解释。”
“那就说我要回去闭门修炼?”
“那他们要是问我为什么不待在太渊修炼怎么办?”
“尤其是那个老头子,难糊弄的很,我跟他编过那么多瞎话,他现在肯定什么话都不信我的…”
“许安逢不是特别聪明,我得好好想个理由。”
“令逍遥比较蠢,应该最好骗。”
“阿颜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还有谢…”
“他不知道何时才能出了后山。”
楚北清想啊想,想啊想,不知过了多久,困意终于袭来,于是她侧过头,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