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脉被一刀捅穿。
大阵旋即开始崩塌。
“楚北清!楚北清!!!”荒禹咆哮道:“我不会放过你的!我说过我会跟你至死方休!至死方休!你一定会死在我的手上!”
楚北清对她的愤怒熟视无睹:“你要是愿意跟那野草一样春风吹又生,我倒是乐意一股脑的燎原,直到你死透了为止。”
“…手下败将,手下败将。”她喃喃自语,盯着楚北清似笑非笑,又是这个眼神,又是这个眼神!
她当即回头预备反击,不料身前魔光冲天迅速包裹而来,是调虎离山!千钧一发,楚北清立马反应过来,荒禹这是要跟她同归于尽了!
歪坐的姿势不容易起身,她只来得及抬手抵挡,微微仰头……
“嘭!!!”一声巨响。
紧接着法力出走,灵脉尽断。
那是濒死之际。
血像瓢泼大雨下了一阵,热乎乎又黏连的触觉洒在脸上,楚北清一脸错愕,眼睁睁看着面前突然出现的人替自己生生挨了这一下,继而双膝落地,不偏不倚倒在她怀里。
大阵还在继续崩塌,重重幻境波动,好比一块石子惊开了满湖涟漪,人肉眼可见的东西都成了碎片漂浮在空中。
阵外之人一直守着的阵眼骤然冲出巨大魔光,许安逢一把推开离得最近的陆颜书,二人向后飞身躲避,反手抵挡。
“我去!这是怎么回事!”许安逢大喊,脸被魔光照的生疼。
“阵主开始毁阵了。”陆颜书冷静得出结论。
许安逢大惊失色道:“什么?那怎么办!他们还在里面呢!”
“你在这里守阵眼,我去稳住石像,绝对不能让她自爆毁阵!”陆颜书遽然闪身至石像正对面,抬手结印,蓝光作作生芒,在身后形成一枚巨大的法印,穿过陆颜书,直直向前而去,石像并不坐以待毙,乌光阵阵,眼中照出灼人的黑色烈焰,一晃眼就围住了陆颜书,打算将她困住活活烧死。
许安逢见状要冲上去帮忙,便有几十甚至上百号平民百姓冲入女儿庙,个个神志不清,面目可怖,伸着血手要去毁了阵眼,他心道不好,只得回身阻止,却剑不出鞘,只以掌风相对:“这些人,不会就是曾经供奉过女儿神的人吧!”
“极有可能,他们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迫成了魔徒。”
“诶不是?诶!那不是那谁嘛!”许安逢在混乱中看到熟悉的脸孔,竟是那茶摊摊主,眼白翻起,口涎乱飞,正耀武扬威的跟着一众人攻击阵眼,再往后看,失踪多时的古渊居然也患了失心疯跟着一起叫嚣,千年的大鲵精打人可不留情面,知命不得不出鞘自保,以免阵眼被毁了人也没了。
法印暂且无法打入石像,她腾出双手,以水系术法相抗,水入火,腾出水汽,愈发烫手,她却始终面无表情,即便被烫破了皮肉,烫出了伤口,水幻化成冰,在身旁飞出一圈寒冰,烈焰焚烧,寒冰化水,彼此对峙,互相死死牵制,谁也很难落着好处。
荒禹的身躯像是连狂风都能吹散了形,她斜靠着幻境中不归山的崖壁,趔趔趄趄站起身,痉挛的手指向前方,声音尖锐刺耳:“好,好啊!好啊!”她拍手大笑:“你还当真是…好得很,好得很呐!好得很呐哈哈哈哈哈哈…”
楚北清触目崩心,恍若无知无觉,怀里的人没有死,只剩下半口气吊着命,但也,只剩下半口气了。
她试探伸出一只手,哆哆嗦嗦碰到了他的脸颊,声音是她自己都没能想到的嘶哑:“为什么…”
宣命微翕唇瓣,命若悬丝,仅有的一只手也如抽筋剥皮一般,再也使不上半分力气,他眼眶滚出热泪,却是满脸愧疚,合了合眼,颤声用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道:“殿君…”
原是认出她了。
楚北清整个身体都在颤抖,腿软到几乎抱不住他了,宣命的头无力歪靠在她肩头,呼出的气息成了彻骨的寒。荒禹不肯死心,还要趁机负隅顽抗,从天而降一柄长剑直穿天灵盖,此刻,便是连仅存的不归山的幻境也要崩裂了。
谢听尘一身血衣,唇色惨白,背对楚北清完完全全立在荒禹面前,眼睁睁看着她爆体消散才稍微松了口气。耸耳的惨叫经久不息,直冲云霄,眨眼破开一条生路,万丈日光冲入残阵,冲刷掉颓靡世间中的罪恶,千万女儿魂如游鱼过境,齐刷刷朝头顶上方的天空飞去,谢听尘一剑飞出,精准刺中阵眼,阵破,境灭,他们转眼出现在女儿庙当中。
黑色烈焰的势力没了方才那般凶猛,陆颜书当机立断重召法印,一把打入石像,所有暴动民众点了穴一样突然僵在原地,呆若木鸡,赶人赶得筋疲力尽的许安逢惨呼一声,一个“大”字躺在地上缓劲儿,仰声长叹:“不行了不行了!累死我了累死我了!这些人好像根本不知道累,一波接一波的往上冲,还啃我还啃我!啊啊啊啊…还有天理吗!!!”
谢听尘顺手拉起他,替他拍了拍混乱时沾在头发上的杂草:“辛苦了。”
许安逢摇着头把玉令递给他:“不打紧不打紧,你们平安出来就…我的妈呀!少君!你这是流了多少血啊,你头晕吗?你手抖吗?你腿软吗?快让我看看让我看看!”他一看谢听尘进去白衣出来红衣,当即惊的眼睛珠子都要瞪出来,立马换他使力扶着人,谢听尘淡淡摇头,示意自己没事,然后抬眼,看向前方,满目悲沮,许安逢不明所以跟着看了过去。
阵破了,荒禹死了,但发生在幻境中的事情却没办法像幻境一样当做从未发生。
楚北清依然维持着方才的举动,任凭宣命靠在肩头。陆颜书从一开始就发现了这一幕,已经跟着脸色苍白了好久,从她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见宣命伤近透骨的背脊,血流干了,乌糟糟渗了一地,陆颜书在某个瞬间觉得,虽然她不喜欢宣命,但这个人要是死了,她是高兴不起来的。
楚北清忍住心头剧痛,愣是一滴眼泪也没掉,她只是用一个再平常不过的表情,遮掩了原本的声嘶力竭。
宣命气若游丝的声音,就连她也听不清了,剧烈起伏的胸口一次又一次拦住他想开口的意愿,楚北清看着他手腕逐渐断裂的生死线,连呼吸都不敢用力,她耐心等了很久很久,才终于听见他动了动唇瓣,细声道:“求您…”
眼前恍惚出现了当年景象,她高坐殿堂,赤色长摆是参天的巨浪,堂下之人双膝落地,三叩首曰:“殿君千秋万岁。”
殿君垂眸如是言:“伤好了,想去哪,就去吧,无需向我报恩。”
“我愿留在涂山,一生效忠殿君,唯殿君马首是瞻,即便为殿君而死也在所不惜!”
“本殿身旁,不需要为我赴死之人。”
宣命直起身子,目光炯炯:“那我便会是殿君一往无前时,最趁手的刀剑。”
慈悲的真神与她垂怜的众生四目相对,真心或是虔诚,假意或是毁谤,在那一刻,都化作了子虚乌有,不重要了。
靠着肩的头歪下去,顺着惯性,整个人倒在地上,因为破碎的身体,她不敢用力揽住他,只能看着他碎到地上,化为灰烬,跟着风去了四海八荒。
求您…
求您什么?
她跪坐其间,失魂落魄,只勉强看见身前有个身影朝她而来,低下身子单膝落地,与她视线齐平。
楚北清恍若抓住救命稻草,神情恍惚的扯住了来人的衣袖,谢听尘心疼难当,就着这个姿势把人拉进怀里,一只手揉进她的黑发,轻柔的安抚着她临近崩溃边缘的情绪,听见她近乎啜泣的声音在耳边道:“他死了…他为我死了…”
“没事了,都过去了。”他等着肩头的温热,却良久没有等来一星半点,她还是没有哭,还是一滴眼泪都没掉。
不知过了多久。
楚北清借着谢听尘的臂膀,颤巍巍站起身,强行让自己缓过神来,她扯起嘴角,看了眼石像旁的陆颜书:“我没事。”
然后又怕别人听不清似的重复一遍:“我没事。”
她伸出一只手,掌心向上,凭空化出枚玉佩来,像是在喃喃自语,又像是在轻声安抚,她说:“宋云,他已经受到惩罚了。”
玉佩蓦地亮了三两下,继而沉寂,像宣命的躯体一般,也随风自散了。
“…我有一世,曾是魔徒…信仰追随荒禹大帝,供她驱策,后来因为要入尘世,我短暂离开了一段时日,在此期间铸成大错……”
他尽此一生所赎的罪过,大概也不只是背叛这一个罪名了。
———
受控的民众被解开咒术,浑浑噩噩回了各自的家去,睡醒一觉就当场梦过去了,古渊陷入了沉睡,许安逢无奈,只好把人从地上拎起抱在怀里,困于阵中的女儿孤魂得以解放,纷纷被半雍山收了进去,庙内仍旧沉寂破败,但也没有被那场浴血奋战影响到分毫。
楚北清踱步到石像前,仰起头,和第一次看它时的目光一模一样,她背对着众人,身形单薄,背上的衣衫沾着横七竖八的血迹,看上去脆弱的不堪一击,却又无坚不摧。
人与石像无声对峙。
而后楚北清凭空一指,一面玄色斗篷静悄悄落在谢听尘身上,遮住他了白衣上斑驳的血迹,她不等人开口,转过身道:“都结束了,走吧。”
四人踏出庙门。
楚北清在走出去几百米时随便一挥手,看也没看一眼,越行越远,而身后,此地经年不移的女儿庙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石像翻了新,变了样,杂草烂瓦碎成飞灰,取而代之的是清一色的红墙黄瓦,庙门之上的牌匾字样掉了墨迹,凭空化字,字曰:挽生观。
草丛里不知道躲了多久的令逍遥睡的呼噜震天,楚北清一颗石子弹醒了他,惊得令逍遥抓起手边木棍就要开打:“贼人看打…!”
“你还是省省功夫吧。”楚北清扫他一眼。
令逍遥扔了木棍笑呵呵挤开谢听尘跑到楚北清身边,又看见许安逢怀里抱着的小姑娘:“呀,古渊救回来了?”
许安逢颔首:“对啊。”
“看你们这一个个…战况挺惨啊…”他先是看见楚北清背上的血迹,吞咽两下,又看见谢听尘一身的血迹,一面心疼同门一面庆幸还好自己没去,不然咋死的都不知道。
“谢师兄这么厉害都这么惨,还好,还好小狐狸你英明的把我踹开了,大恩不言谢呐!”
楚北清没接茬,闷头一个人往前走,令逍遥紧跑两步跟上去道:“小狐狸,你哭啦,谁欺负你了!”
楚北清推开他:“滚蛋,谁哭了。”
“那你这脸色也太难看了,比哭了还难看!”
“…”
这回是陆颜书一脚踹开了他。
经一场大阵,都筋疲力尽,古渊还在昏迷当中,自然不能送回去讨打,楚北清找回了先前那家客栈,安排了几间房,让大家伙都好好歇歇,养足了精神再回去。
几人顺着先路回了城,却发觉城内莫名变了样。
家家户户张灯结彩,鞭炮齐鸣,旌旗蔽空,红绸铺地,声势浩大,锣鼓喧天,车马仪仗洋洋洒洒拖了足足有十里远。
换了衣服包扎了伤,楚北清借口出去透透气,独自离了客栈,令逍遥不肯,非黏着人追了出去。
他们再度被街上的繁华热闹带走了注意力。
令逍遥顺势询问路过之人:“兄弟,这是要过什么节啊这么热闹?”
路人惊诧道:“不是吧?公主和亲这么大的事儿你都没听说?”
“和亲?去哪和亲啊?”
“西境啊,早些年就传言说咱们的公主要嫁过去了,这不!”
“行,谢谢啊兄弟!小狐狸,他们这是公主出嫁呢…”他回过头去找,只见楚北清已然冲出去老远的路,他在原地急的蹦跶:“不是,你好赖也等等我啊!”
法力傍身,只一遁身便到了队伍的最前头,鸾车金铃,堂皇富丽,透过价值千金的层层帷幔,便是那位和亲的公主,楚北清抬手召来大风,吹起遮拦,吹动盖头,如愿以偿看到了车内人的脸。
李常宁。
她猜的不错。
帷幔一起一落,不过刹那,车队接着行进,那顶鸾车很快将楚北清远远甩在身后。
相似的场景几乎重合。
她站在原地愣了很长时间,脑海中恍若灵光乍现,似潮水而来的、一些她根本闻所未闻的记忆残片在眼前忽闪而过,令楚北清难以招架。
陆颜书出现在身后稳稳扶住了她:“你不舒服。”
“…没。”
陆颜书看一眼远去的仪仗,收回视线:“没什么好看的,走吧。”
楚北清点头:“好。”
她迈步跟着陆颜书就走,遽然间,不过电石火花,好像被施了道定身咒一般僵在原地,楚北清突然意识到自己其实已经筋疲力竭了,只是强撑着没有倒下而已,眼前逐渐模糊下去,陆颜书已经走出几步,她动了动唇,没能说出声来,只一句“阿颜”梗在喉中,就直挺挺向后倒去,再没有半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