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刃出鞘的速度有如电石火花,眼睛都来不及眨一下,长剑已然架在颈侧,陆颜书立的端直,手握剑鞘,没有一丝犹豫,眼神是一贯的清冷疏离。
楚北清起身,居高临下看着还坐在椅子上的宣命,他紧锁眉头,背脊僵硬,整个人都流露出一股极其不自然的感觉,正紧咬着牙关与她对视。
他这才发现,原来楚北清是很好看的。
“宣命啊,我这人最恨的就是欺骗,你如此不坦诚,叫我怎么信你?”
“我把我知道的情况,都告诉你们了。”
“包括隐藏自己的境界?你真的只有十八岁么。”她双手撑着桌子,脸靠得更近,因为有些不悦,眼尾红了几分,这样一张脸就是再平易近人也很容易给人极大的鸿沟,冷起脸时,甚至让人不自觉心生战栗。
宣命上下动了动喉结,稍微仰了头,认命一般:“你是怎么看出我…”
“令逍遥出门前,我在他身上下了护身咒,一旦真是妖魔作祟也绝不会伤到他,虽然他当真胆小如鼠,也不至于因为你突然出现吓晕过去,最好的解释,你不是凡人,并且在你发现捂嘴根本不能让他安静下来时,你对他下了手。还有我们方才提及已经去过女儿庙一事,你全然不做惊讶,甚至还有心思问询别的事情,到底是心胸宽广,还是心细如发,假意毫不在乎,是否可能已经跟踪我们去过女儿庙,是否可能…窃听我们谈话。”
宣命心脏重重一跳。
许安逢惊得满头大汗,跳起来指着宣命道:“不是吧,这么刺激?陆少主你可千万看好别放跑了他!”
“如今我再问你一次,你当真十八岁。”
“…不是,”宣命道:“我好几千岁了。”
许安逢惊呼:“比我们加起来都大啊?古渊都得管你叫大哥!”
楚北清了然,神情毫不意外:“那一定也入过不少尘世了。”
“不错。”
“你杀过妖,也帮过妖。”
“…”
楚北清深吸一口气,继续道出心中猜测:“还很有可能,见过女儿神的真面目。”
宣命猝然抬眼,满脸不可置信,他嘴唇颤抖,后颈到整个背部都更为僵直,正欲起身,百容剑锋逼近,划破皮肉,陆颜书冷声道:“坐好。”
“你不还手,是因为什么,以你的资历,你大可以杀了我们再轻而易举的离开,可你宁愿性命受到威胁也不愿出手,让我猜猜原因…”她话语间突然一把抓起宣命的手腕,果然看到了眼熟的东西,和那日江幻手腕上的封印几乎一致:“你在赎罪。”
宣命用力抽回自己的手,深深埋下头。
“你的尘缘不尽是善,这绊住了你飞升化境的路,法力被封,贬入凡间,为自己所做之事还债,你做错了什么?”
“别,别说了…”宣命面露痛苦。
“屠城?弑君?还是别的什么?需要我再好好猜猜么?”
宣命抱头求饶:“就到这里吧!别再说了…我,我什么都告诉你…”
楚北清眉头一松,就势坐下,立刻换回那副平日里最为和善可亲的面容,仿佛刚才咄咄相逼声如鬼魅的是另一个人一样:“早这样不得了,曲里拐弯的多费劲儿啊!那我先问了啊,递到仙域的状子,是你写的?”
“是。”
“为什么。”
“你也说了,我是在赎罪,那么做些无名的好事,是最正常不过的了。”
楚北清盯着他:“你知道我要听的不是这些。”
宣命用力阖了眼,再睁开,看她。
他们无声对峙。
剑拔弩张。
良久,以宣命失败告终。
“…我有一世,曾是魔徒…信仰追随荒禹大帝,供她驱策,后来因为要入尘世,我短暂离开了一段时日,在此期间铸成大错,回来后,她说她有一个计划…”
记忆里荒禹的面容仿佛就在眼前,原景重现一般道:“我要你过一趟且休镜,改头换面入仙域,替我完成大计!”
“属下愚钝,尊主可否明示?”
荒禹的笑声弥漫在四面八方:“会个老朋友,见面在即,我得给她送一份大礼啊。”
许安逢理了理思绪:“所以,你一直都在为自己上辈子做的决定赎罪啊?”
宣命不置可否。
“那也不对啊,过了且休镜,上辈子的事情就全跟你无关了,你那位主子是有多信任你啊?”
“她救过我的命。”
“她笃定你是知恩图报的人?”
“我发过毒誓,若不报恩,天雷引身,必将万劫不复不得好死。”
楚北清放在身侧的手微曲一瞬。
“所以你这辈子替你上辈子的主人做了什么?”许安逢问。
“…我接近她口中那位老朋友,获取信任,奉她为主,在她们决一死战之时,背后捅了刀,彻彻底底的背叛了她…”
许安逢愣了:“多,多大的刀?人死了吗?”
“没有,她亲手杀了荒禹,我用荒禹事先给我的换灵印,从背后击穿心口,几乎要了她半条命。”宣命讲到此处眸色更深,全身都开始止不住的颤抖,他唇色惨白,大汗淋漓,好像下一刻就要因为情绪激动而昏死过去。
陆颜书一愣:“你背叛的,是挽生殿君。”
宣命更呆了:“你怎么?”
许安逢也道:“整个灵界都知道是谁亲手斩杀了荒禹大帝吧,我太爷爷还在的时候,给我们一群小辈把这件事翻来覆去讲了几百遍了都。不过,哥们儿你是真挺厉害啊,居然进得了涂山,还做过挽生殿君的下属啊!她人真大度,这都不找你算账啊?虽然你有那么一点点情有可原,但背叛就是背叛,为了上辈子的主子,背叛这辈子的主子…您这可真是拆了东墙补西墙啊…那之后呢?荒禹死了,你也报恩了,之后呢?”
“我去了戒律台,求瑶之圣女重罚,她将我打入何方牢关了很久,半年前又放了我,让我来凡间守着女儿庙方圆百里,若荒禹再度为祸世间,就想尽办法杀了她,至于我入尘世时犯下的错,就化成了我手腕上这枚封印,日日烈火焚心,以此赎罪。”
“你就没回去,乞求殿君原谅?”
“没有,我没脸见她。”
许安逢点点头,叹了声气,可又想起什么一样越听越糊涂:“打住打住!可荒禹不都被杀了吗?她没死?”
“她是魔神,肉身魂身分离,殿君杀死的,是她的肉身,女儿庙中危害四方的,是她的魂身。”
“所以…”许安逢努力消化着这些消息,感觉自己浑身的汗毛冲着天道:“那女儿庙里作乱的,竟然是…没死干净的荒禹大帝啊!”
宣命目光暗了暗,颔首道:“是。”
“你跟踪我们去那里,难不成,是怕我们出事?”
“是。”
“那你还…还是不错的嘛!”
“哪里,我万死都不够。”
楚北清一言不发听完了所有话,神情逐渐变得复杂起来,她张了张嘴,还是没说出什么,只是越过桌上的烛光看向宣命,火苗在眼前跳动,衬得她眸子亮晶晶的,乍一看还以为含了泪,但仔细看看,其实并没有,她一向是个很难落泪的性子。
许安逢察觉宣命的落寞,一伸手揽住他的肩膀:“别自我折磨了,这叫什么呢,以正确的方式走了一条大错特错的路,你本意是报恩,但报恩的方式却是让你违背本性,我要是你,我也很难抉择。”
宣命低下头:“但我,的确给别人带来了一发不可收拾的伤害,她会不会这辈子再也不信任任何人了,会不会此生永不原谅,但我罪过深重,自知,永远也得不到宽宥,她应该恨我,应该来亲手杀了我,我只是,我只是…”
“只是什么?”楚北清开口打断:“你以为自己是谁,以为她又是谁?以为光凭你一个举动就能影响一个人一辈子的判断吗?你是太看得起自己还是太看不起她了,高位者海纳百川容忍世人,怎么可能因为一个你就再也不信任任何人了,别把自己看的太重,也别觉得自己一定无恶不赦了,她根本不会因为你的背叛而耿耿于怀,你也没必要一个劲儿给自己扣罪孽深重的帽子,一大男人矫情死了,婆婆妈妈半天还以为是什么大事,以后你最好给我改了这没出息的破烂念头知道了吗?否则我见你一次揍你一次啊!”
她一鼓作气说完这一长串的话,说完还口干舌燥喝了一满杯茶,楚北清一抹嘴角水渍,放下茶杯,却发现面前三人纷纷用不同的眼神盯着她瞧。
陆颜书是平淡下蕴含了一丝好奇,许安逢是一脸懵逼,宣命更是整个人都愣住了。
“你们干嘛?”
宣命低声道:“你又不是她,怎么知道她会怎么想。”
“…我不过是站在对方的角度理性思考了这件事,你笨呗这都想不明白!”
许安逢对口型无声道:“理性思考…”
宣命还欲开口,楚北清一起身大声张罗道:“行了行了,时间也差不多了,赶紧去隔壁房间把令逍遥弄起来,可把他睡得香死了!”她率先推门出去。
宣命不过对他施了个昏睡咒,咒术一解开,人就差不多该醒了,楚北清伸脚踹了踹他,语气好不耐烦:“行了,别睡了!”
令逍遥一脸茫然的坐起身,眼神好半天才聚了神,他把眼前的人挨个看了一遍,最后视线停在宣命身上,立马汗毛乍起搂住楚北清胳膊疯狂指他:“他他他就是他!小狐狸你要给我做主啊,我正追凶手追的好好的,他突然出现一下就把我打晕了,这倒霉孩子耽误事儿,都怪他才把古渊丢了的,你快大嘴巴子抽他啊!!!”
“好了好了,都说开了,是误会,他只是想保护你怕你乱叫才打晕你的。”楚北清拍拍令逍遥的脑袋:“别转移火力了,我又没说要怪你丢了古渊。”
“这可是你说的,你要因为这件事再揍我我可瞧不起你啊!”
“嗯!我说的!赶紧起来收拾收拾你这鸡窝一样的脑袋,我们差不多该出发了。”
“出发?”令逍遥一头雾水:“去哪儿啊?我这才醒就得上工了?要不要这么剥削劳动人民啊!”
楚北清笑眯眯的揪住令逍遥的脸颊,看似温柔,实则力道之恐怖:“你要是敢说个‘不’字,我这拳头就不知道痒不痒了。”
令逍遥“嗷呜”痛叫拼命解救回来自己的脸,果然红彤彤一片,比大姑娘的胭脂还要鲜艳几分,他幽怨的从床上下地,三下五除二整理好发冠,楚北清满意的点点头:“行了,走吧兄弟们。”
“所以…”令逍遥偷偷问许安逢:“咱到底去哪儿啊?”
许安逢目不斜视:“斩妖除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