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北战事发展到这般地步,不论经过还是结果都已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可当大西军正于广元修整之时,自金牛道传来的消息却让张献忠不得不将才投向南面的注意力收了回来。
豪格在终止铺整军了。
这终止铺乃是广元与汉中之间少有的宽阔谷地,素来都是金牛道上的重要驿站。
于此整军不但能在最大程度上减少士卒溃散所带来的损失,更还能保证后半段路程不再因混乱而陷入拥堵之中。
站在清军的立场上想来,这无疑是个极其明智的选择,但对大西军而言,这却是极其危险的信号。
归到根里,这地方离广元实在太近了。
哪怕谁都晓得此时清军的军心士气已然跌落至低谷,但谁又能保证军力并没有太大损失的清军不会在大西军南下之后杀个回马枪?
面对这样的情况,张献忠自有些后悔。
若不是担心与清军凭个两败俱伤之后会被明军捡了便宜,那夜他便该不计损失给清军狠狠来上一下。
只是局面到了这般程度,再说其他却已没了意义,当务之急便是..............
“张献忠想要招安?”
“是,我家将军本也是苦出身,只是迫于战乱实在活不下去才走上了这条不归路,此时陛下不但内清朝政,外御强敌,便是落难流民和寻常百姓都已生计得保、安居乐业,我家将军自也没有再抗朝廷的道理。”
看着躬身拜于堂中的大西丞相,朱慈烺的脸上却没有半点喜悦之色。
这几日先是传来了张献忠击败豪格的消息,紧接着这位大西丞相便一人一马出现在了重庆城外。
他能理解广元战事的结果,也能理解诸方因此而产生的反应,但他想了数番却还是不能理解,为何将获大胜的张献忠连点试探都没有进行便直接遣人商议招安。
不过话说回来,无论张献忠打着什么算盘,汪兆龄的表现却是极为恭顺的。
他不光只一身布衣打扮,便对张献忠也仅以将军相称,作为一方立了国的割据势力,能做到这般地步自然算是表达了足够的诚意。
可朱慈烺又不是四五岁的娃儿,又怎是仅凭几句好话就能哄住的?
若是不探清广元的真实情况,哪怕张献忠本人拜在面前,他也不能安心接受这降而复叛的枭雄。
“你是张献忠的丞相?”
“学生惶恐。”
话音落下,这汪兆龄也不知是受了多大的惊吓,竟就不住磕起头来,而朱慈烺却只是摆了摆手便淡淡地说道:“无妨,你们若真心想要招安,那朕自可既往不咎,可若言辞之间有半点虚假,那这欺君之罪却也不是好担的。”
“陛下圣明,学生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你是张献忠的丞相?”
“...........”
有必要纠结这种事情吗?
待听陛下将前面的问题又重复了一遍,汪兆龄心中顿时一阵无语。
大西建国已近两年,朝廷便不是不知道他的详细经历,也当晓得他这个人的存在。
可现在这明皇似有明知故问之意,却不知到底是什么盘算。
“草民........草民..........是。”
“嗯。”
也不知有没有察觉到这个问题给汪兆龄带来的压力,朱慈烺只是点了点头便不再作声。
到了现在,他最关心的就是北面到底发生了何事,对旁的却也称不上有多在乎。
只是这等情状定是极为隐秘的,想来直接询问也当得不到有用的信息。
由此他便在给予这大西丞相一定压力的同时,尽力尝试从其反应之中探些蛛丝马迹出来。
“听说张献忠打赢了?”
“回禀陛下,我军的确是打赢了,不过那一仗有些取巧,我军倒也没多少损伤。”
朱慈烺这一问不可谓不突然,但汪兆龄的回答却于旁人反应过来之前便已传出。
很明显,他对这等问题当时早有准备,说不得便连明皇之后的反应也已有了应对之法。
可谁曾想,当这话音落下之后,明皇却似听到了极为开心的事一般,待笑了几声之后才朗声说道:“好啊,没有损伤就好。”
于汪兆龄所想,明皇八成是想等他们与鞑子打个两败俱伤再坐收渔翁之利,所以他便在回答问题之时刻意强调“损失不大”。
这样一来,他虽能在谈判之中占得些主动,但这小皇帝的谋算落到了空处,大抵也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可现在小皇帝似是没有半点作假的迹象,直让他提前准备好的应对之法没了用武之地,面上的表情也就略不自然了。
“朕晓得你是怎么想的,不过尔等需得明白,豪格入川是你们的危,也是你们的机,若非看张献忠识得大体,川中之地早已传檄而定,届时但有抗拒朝廷者必会化为齑粉,还哪有你耍心眼的余地?”
所谓伴君如伴虎,又曰天威难测。
朱慈烺前一秒还开怀大笑,后一秒却轻飘飘将这等杀气腾腾的话语说出。
此等变化就算是已经与自家陛下颇为熟稔的樊一蘅都颇为惊讶,再莫说这出身平反的汪兆龄了。
可话说回来,他毕竟是代表张献忠过来的,哪怕先前因为种种缘由而表现的极为恭顺,但当牵扯到实际问题时,他却不得不壮起胆子辨上几句。
“圣君在上,草民怎敢妄动他念?只是我军损伤不大乃是实情,草民便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有所欺瞒啊。”
汪兆龄想得明白,什么都是虚的,拥有强悍战力的军队才是实的。
若非忌惮于广元的那些人马,这小皇帝怕是早就挥师北上了,又怎可能做出一副心系天下的模样?
可他终还是小家子气了。
莫看那大西军有十多万人,但真正被朱慈烺看在眼里的实际上也就孙可望等寥寥数人。
更何况他现在已经解了心中疙瘩,对于收复这几人已有些听天由命的意思。
若非得知北面派人过来,说不得大军早都离了重庆。
不过话说回来,朱慈烺既已将话说到这般地步自不会再于此事纠缠,眼见这货还有些冥顽不灵,他便直接将话题扯到了旁的地方。
“说吧,张献忠有什么条件。”
“启禀陛下,我家将军自知罪责难恕又怎会有非分之想?惟愿领麾下儿郎仿沐家旧例,为陛下镇守川边。”
仿沐家?
守川边?
话音入耳,朱慈烺的第一反应便是想大笑几声。
可谁曾想,当他眼含笑意地扫过在场诸臣之时却见熟悉四川情况的樊一蘅满脸严肃,紧接着数个早已模糊不清的信息浮于心间,那笑意却于须臾之间消散不见。
似乎..........这时候那统一了高原的国师汗已经臣服于清廷了吧。
自蒙古帝国崩溃之后,各支人马便散在了欧亚大陆上。
待到此时,大明周遭的蒙古各部已经分成了漠南蒙古、漠北蒙古和漠西蒙古,而这漠西蒙古又分为了准噶尔、杜尔伯特、和硕特、土尔扈特四部。
这个和硕特便是那国师汗的部族了。
于寻常想来,四川虽与九边一般处在汉地十八省的边缘,但在鞑子入关之前,不管朝廷还是百姓都没想过这地方会有草原民族入侵。
可此时的高原已经成了和硕特蒙古的地盘,若鞑子许以重利,却也保不齐会有强敌自雅州杀出。
原本这些信息只是存在于朱慈烺模糊的记忆中,但当看到各人反应之后,他却意识到此时的局面已经完全不同。
在原本的历史上,那个和硕特蒙古的国师汗在北京被破的前后脚将高原收到了囊中,其后他便主动向新一代的中原王朝表达了归顺之意。
可现在呢?
与其同为北境边民的大清已是连战连败,而有灭国之恨的大明却要浴火重生。
若朱慈烺是那国师汗,不论出于凝聚人心的需要,还是存着攫取好处的打算,都会尝试协助清廷攻取四川。
这么想来,所谓守川边倒也没有那么可笑了。
只是...............
朱慈烺会怕他们吗?
“大明只有一个沐家,川边也不需尔等来守,若那国师汗胆敢来犯,朕自会仿二祖之例,”冷笑着说了一句,朱慈烺便往堂下扫了一眼,待见那汪兆龄似有惊讶之意,他才又接着说道:“回去告诉张献忠,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一条活路,那就是仿李过、郝摇旗等人旧例。”
话音入耳,汪兆龄的那一点惊讶却已变成了惊愕。
他自是没想过明皇会答应这等请求,但他更没想过明皇的拒绝会这般干脆。
要知道,前一阵的明军还表现得颇为友好,甚至在川中大部兵力都已调往广元的情况下也没有趁虚而入。
由此,他便觉得明皇就算不会答应这等请求,至少也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可谁曾想明皇非但没有顾忌广元的十多万人马,其态度较之先前亦变得极为强硬。
这般情形之下,便是汪兆龄早已做了多种预案,可面对这不按常理出牌的明皇却是全都落到了空处。
事情到了这里,此番谈判自然再难进行,随后几名宿卫入了堂中,那汪兆龄便是再不甘心也只能黯然退去。
对于这样的结果,朱慈烺多少也有了些预料。
说到底,张献忠已用极小的损失击退了豪格,再非先前那般腹背受敌的处境,哪怕明军在川中会有数种优势的加持,但在兵力相当的情况下,他大西也不见得没有取胜之机。
如此想来,张献忠派人南下的意图便很值得玩味了。
只是................
“陛下,这汪兆龄当是想以商量招安之事来拖延我军北上时间。”
汪兆龄退下之后,樊一蘅的声音便响了起来,而当听到此言之后,已经想明白其中关窍的朱慈烺便点头表示认可,却未再搞虚头巴脑的东西。
“嗯,当是如此,在广元耗了这么长时间,敌军便是钢铸铁打也该是强弩之末了。”
口中语气虽还是颇为淡然,可朱慈烺心中却多少有些失望、恼怒。
折腾来折腾去,最终还是得和孙可望等人为敌。
早知道局面会成为这般模样,他便该在张献忠与豪格僵持之际直接北上,哪怕将其直接逼得投了鞑子,总也好过再让川中经历一次战乱之害。
这倒也不是他悲天悯人。
关键在于此时的张献忠已经没了束缚,若他在川中打起游击,又或寻机出了四川,那么这场仗需得打上多久便没了章法。
届时漫说四川,便是湖广也可能受到波及,他辛辛苦苦稳下来的局面却又得乱了起来。
面对这等形势,朱慈烺又如何淡然的下来?
“陛下,依臣之见,当还有旁的可能。”
“旁的可能?”
“是。”
就当朱慈烺的心绪略有些杂乱之时,樊一蘅的话语声却让他又提起了精神,其后这个一肩挑起大明江山的少年不由将身子往前倾了一倾,显然是想从樊一蘅那里寻到其他可能。
“陛下,老臣自陕西退入川中之时便走过那金牛道,此路之艰难较之茶马古道亦要胜上几成,那豪格十多万败军一时间又怎可能全都安然退去?”
嗯,很有道理,可这和当下局面又有什么关系?
随着樊一蘅的话语声入耳,朱慈烺心中不由生出了这般念头,只是这等封疆大吏若没有相当把握也不会无的放矢,他便又极为关注地听起了接下来的话。
“依老臣想来,豪格败退虽已有些时日,但其军八成也就才过七盘关而已,”说到这里,樊一蘅便躬身拜了一下,随后才走到朱慈烺身侧往地图上指了一下:“那献贼当是想用假意招安来拖延时间,好等清军全部退走之后再安心应对我军。”
似乎.........很有道理啊。
朱慈烺掂量了一番樊一蘅所指的位置与广元的距离,其后又回忆了一下穿越茶马古道时的艰难,哪怕按着樊一蘅所想,这么长时间豪格连二三百里都没能走到,但他还是在心中相信了这个颇有些离谱的猜测。
“若真是这般情况,那还有可能把张献忠拘在广元一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