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由陕甘入川仅只四条路可走,一曰阴平道,二曰金牛道,三曰米仓道,四曰荔枝道。
这几条路各有特点,各有利弊,但就大军行进来说,自秦王伐蜀便被用作军事的金牛道却算最为稳当。
可话说回来,稳当又能怎样?
说破天去,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此路宽处不过四五人并行,窄处仅容一人一骑,哪怕整列行军也走得极为缓慢,更何况于大军溃退之际?
“去看看怎又停了?”
豪格有气无力地朝身前军将说了一句,随后便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那夜突袭过后,他并没有因挫败敌军图谋便掉以轻心。
可谁曾想,就算他对各营各寨都做了安排,但当敌兵再次来袭之时,降军、汉军却还是被打得四散溃逃,连片的军寨竟就于一夜之间人去楼空。
得到这个消息时,豪格只觉得广元便是自己的赣州,心中亦已存了死志。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大西军在得手之后非但没有继续围攻满蒙汉八旗的驻地,反倒将人马撤回了广元。
初见此状,他自是惊愕万分。
毕竟在汉军、降军全都溃散之后,他在兵力上已经落到了绝对劣势之中。
只要大西军能设法切断金牛道,那就算他这三四万人马还保持着相当的战力,却也仅能在营寨中困守待毙。
此等情形之下,若非张献忠还有旁的图谋,否则又怎会将人马撤回,由着煮熟的鸭子飞走?
不过他终也是领兵多年的,并没用多长时间便对当下情形有了猜测。
归到根里,这些人马虽无力再攻广元,但剩下的都是军中精锐,若做困兽之斗也能让大西损失惨重。
如此想来,大西军撤回人马的意图也就是围三阙一之类的伎俩。
若他真敢带着大军离开营寨撤入金牛道中,说不得便会被大西军堵死里面。
到那时,这鸭子不但已被煮熟,便连内里骨头都等于被去了个干净。
这支大军大抵也就要全都折在此处。
想明白了这些之后,豪格并没有坐以待毙。
他趁着大西军“故作疑阵”之机,一面将军中斥候全部散出,一面命留在广元的各支人马往中军大营周遭集结。
这倒不是说他要在广元死战。
说白了,此时撤军很可能会扎进张献忠的口袋,倒不如先在原有军营的基础上结阵自保,待探清局面再做打算。
不得不说这也是稳妥之举,若大西军真有埋伏自无法长时间隐藏踪迹,待其撤离之后,他自有把握突破将这三两万精锐安然带回。
可情势的发展终还是超了豪格所料。
当一队队探马、斥候陆续回返之时,金牛道中无有伏兵的消息却让他再次陷入了疑惑之中。
原本,豪格是想按兵不动静待变数的,但只过了一夜,蒙古人中便已出现了逃兵。
他便是再觉得张献忠另有图谋却也不得不派遣小股人马入了金牛道探路。
后面的事情自是不难想见。
撤离的人马越来越多,预想中的伏兵却迟迟没有出现。
待到最后豪格索性便将剩下的人马一气撤入了金牛道中,而大西军也似有所准备一般尾随于后。
局面到了这般地步,豪格便是再想不通也只能承认大西军无有别的图谋。
只是当大军才行了一日多些,这狭长的古道就变得拥挤难行,几乎到了每日只能前进数里的程度。
面对这等情形,豪格却也无奈得很。
可说一千道一万,除非他敢冒着激起兵乱的风险一路砍杀过去,否则也只能这么龟速前行了。
“回禀王爷,说是前面有滚石滑落。”
“多长时间能清完?”
话音落下,那军将却是毫无反应,似乎豪格的问题乃是天下最难的一般,让他不知该如何回答。
换做三四日前,若有人无视自己的询问,那豪格定会让其晓得什么叫做手起刀落,可现在不光他仅只瞟了一眼便算揭过了此事,便连周遭众人也都习以为常。
这大抵便是环境改造人吧。
此时这金牛道上已能称作拥挤,但凡清楚些的都能想到堵点附近会是何等模样,而这军将能探来前方大概当也是道听途说,又怎指望他真晓得何时能清完滑落滚石?
“罗洛浑,你说张献忠打得什么算盘,为何会放任咱们北归?”
这话似是在不经意间问出,但在话音落下之后豪格的视线却紧盯着罗洛浑,未有半点挪动。
很明显,哪怕他们已经确定金牛道中没有半个伏兵,但豪格对此却还是极为在意。
说到底,这一仗败得实在太过憋屈。
仅只一夜功夫,维持了两个多月的优势便彻底消散,对他而言其耻辱程度甚至要远甚于多铎的江南之败和阿济格的赣州之败。
这般情形之下,说是广元已成了豪格的心魔也半点都不为过,又怎能指望他对此闭口不谈?
“王爷,莫想了,此战虽败,但伤亡却可忽略不计,待到了终止铺咱们自能重新拢住人马,就当是主动后撤也无不可。”
按着罗洛浑的本意,是想说损失不大,自有卷土重来之机,可当传入豪格耳中之时却让其面上红一阵、白一阵,显然是戳到了他的软处。
黄台吉活着时,豪格在其羽翼庇护之下当可称为顺风顺水,这在给予了他最佳成长条件的同时也让他养成了极为骄傲的性格。
后面的事情人所公知,没了黄台吉这个大树,豪格在于政争之中便连连受挫,但那些事情他本就不算擅长,多铎和老代善更是给他安顿好了合情合理的罪名。
如此一来,备受打击的豪格自然而然就将领兵打仗当成了自己的精神支柱,直至莫名其妙地败于广元。
这等情形之下,罗洛浑若是从降军、汉军的方面做出解释,那么豪格扭捏一番许还能勉强接受。
可他要死不死说出了“当是主动后撤”,便等于明打明地承认了战败的事实,这让仅剩打仗一事还能拿得出手的豪格又怎能坦然面对?
“传令下去!各部都在终止铺停了,但有一人敢于越界,本王的军法必定落在他全族身上!”
“王.........”
话音才一入耳,罗洛浑便想劝谏一番,可谁曾想,他这里才吐出了一个字,豪格那里便直接将后背转了过来,随即他的心中突然生出一个念头,后面的话自也被咽了下去。
诚然,这终止铺距离广元不过百五十里,若在此集结大西军必定会短时间内得到消息。
老实讲,若换旁的时候,他张献忠就算知道了也不见得能够怎样。
可现在才历大败,无论军心还是士气都已降至最低,若是张献忠于此等时候领兵来攻,谁晓得这仗最终会打成什么样子。
只是............
唉~~~,终还是冒失了。
心念及此,罗洛浑便将嘴巴闭了起来,仅只用颇为复杂的眼神看着豪格的背影,却连半个动作都未再做出。
他与豪格关系匪浅,豪格待他也似兄弟一般,但说破天去,他们不仅在辈分上有着上下之差,便是在身份上也能称作云泥之别。
此时豪格端出了大清亲王的架子,他这个郡王就算真有金玉良言也只能将自己当做哑巴,又哪里来的资格搞什么据理力争?
半晌之后,前方的队伍又缓缓动了起来。
罗洛浑虽还是如过去一般紧紧跟在豪格身边,但两人却都是沉默不语,直让这一片的气氛略略有些凝重之感。
话分两支来表。
不论豪格会不会改变主意,但对广元城里的张献忠而言,自豪格撤离之时这一仗便算是划上了圆满的句号。
若非南面还有明军虎视眈眈,说不得庆功宴都已经结束了。
老实讲,明军带给张献忠的压力要远高于豪格。
一来朱慈烺连战连胜,哪怕当间有些过于依靠水师的嫌疑,但其战绩却也让人不敢小视。
二来豪格大军毕竟还没突破广元碍口,对川中各座城池的威胁也算有限。
与之相比,朱慈烺不但已过了茶马古道,川中各方更会因抵触大西而对明军多加配合。
这两样加在一起,张献忠怕都有心飞回成都,哪里还有庆功的心思。
“据前日所报,明军在进驻重庆之后便再无动作,周遭土司虽都派了人过去,但明皇那里倒是没有太大的反应。”
随着刘文秀的话音落下,一众军将便都不由沉思了起来,而此时的张献忠虽也摆出一副细细思量的神色,但其视线却还是会在不经意间将诸将表情收入眼中。
“那明皇自不是什么好人,若非担心将我等逼得投了鞑子,恐怕川南之地已然要挂了大明的旗帜。”
思量不过只是幌子而已,借此探查各人想法才是张献忠的真正目的。
只是在场各人思量了许久却无一人敢于开口说话,他这里便也只能对这些情况下了定论。
张献忠能纵横这么多年,自然不是什么笨人。
他很清楚,自己对川中的高压政策已经引得军中不少人心存不满,哪怕用贬斥刘进忠作为警告,但其效果也只是将明面上的反对变成了暗地里的,并没有从根本上消弭反对的声音。
出现这种情况实际上也是超出他预料的。
当初决定对川中使用这等政策之时,外面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那一阵子,朝廷已经逃到了江南,李闯却被打出了北京。
那等情形之下,不管怎么想来各方都已无力干涉川中之事,他自有充足的时间将四川的土司、官员杀个干净,这天府之国自也没了反对他张献忠的人存在。
可计划不如变化,谁能想到一度席卷半个天下的李自成败得如此之快,似是将要彻底灭亡的大明竟连取大胜。
如此一来,张献忠原本的斩草除根就成了妥妥的败笔,搞得他想要改弦更张却也没有半点可能。
到了此时,就算他知道各人的意见乃是良策,但也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陛下所言极是,那明皇绝对没安好心!”面对无人应和的局面,孙可望也只能亲自站了出来,待到往诸人面上看了一眼,他才又接着说道:“不过他的算盘终还是落到了空处,我军现已败了鞑子,再掉头南下自能守住我大西疆土。”
“将军说的是!”
“不错!我军携大胜之威定能将明皇赶回贵州!”
“听说那明皇岁数不大,莫不如将其抓过来,给陛下当个小书童也是不错。”
也不知是诸将想要在张献忠面前表现一番,还是孙可望话里的含义让他们醒悟了过来,反正在其带领之下,一众军将皆都表达了战胜明军的决心,似乎当初被川中明军搅得日夜不宁的并非他们一般。
见此情形,张献忠自不会跟着应和,待见诸将越说越有些离谱,他便抬手止住了众人的话语声。
“我军虽才取得大胜,但在广元耗了这么长时间却也有些精疲力尽,正好鞑子还未完全走出金牛道,我等便在这广元略略修整一番,待其退回汉中再挥师南下。”
张献忠话音落下,诸将自然又是一番应和,房中的气氛比先前都要活跃数倍。
说到底,不管有没有大量杀伤清军,但十多万人马仓皇撤退却是不争的事实。
此时大西皇帝既然说了要修整一番,那么功赏犒劳之类的事情也必然会于同时进行。
此等情形之下,就算南面的朱慈烺是天王老子下凡,各将的情绪自也会因此而被调动起来,气氛的活跃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对此,张献忠当然心知肚明,自然也不会如先前一般将各人的兴致给扫了,只是南面的麻烦终还得面对,趁着这个空档他却也不由思量了起来。
失去了隘口的依托,明军必定会四面出击,而这川中又是一片平原,其间再无必守之地。
若再算上川中势力的作用,对明军的仗自然就不能似广元这般坚守一地。
只是到底该集中力量来上一个先声夺人,还是该如过去一般游击作战,张献忠却是有些拿不定主意。
“算了,等鞑子退去之后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