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
他什么都知道!
看着大明皇帝那似笑非笑的神情,杜琛顿时便觉头皮发麻。
到了这会,他突然意识到,大明素来都是将他们称呼为弗朗机人,而这皇帝却将西班牙和葡萄牙清清楚楚地做了区分。
怎么办?
他若是要求归还澳门该怎么办?
念头生出,杜琛的目光之中不由带上一丝绝望。
为了这澳门总督,他将几乎将全部家业都搭了进去,可谁曾想这才到任三两个月便遇到了这样的事情。
该死的荷兰人!
贪婪!不知进退!
居然在万里之遥还有胆子招惹这种庞大的帝国,难道他们觉得法兰西人能将陆军派到这里来吗?
“无所不知的皇帝陛下,自我到达东方之后还是第一次看见有人能分开西班牙和葡萄牙。”
于心中恨恨骂了几句,杜琛便以自己的方式作着最后的挣扎。
可朱慈烺既已将话茬引到了这里,又怎会让他就这么轻易糊弄过去?
沉默。
杜琛的话音落下之后,偌大的堂中便陷入了沉默。
在场的大明诸臣许还不明白这沉默的缘由,但杜琛却在一滴冷汗自额上滑落之后便再也承受不住这样的威压。
“如皇帝陛下您所知,西班牙和葡萄牙已经是两个国家,派兵支援.....现阶段应该是不可能的了。”
话音落下,杜琛心中一阵苦涩。
澳门怕是待不住了...........
他才来几个月,自然不会对这里产生什么感情,但由于海路不畅的原因,自广州出海的大明商船便只能将货物在澳门售卖。
如此情形之下,澳门每年的贸易额虽不及台湾,但亦能在当世排到前列。
可现在,杜琛便要和这个金山告别了,永远的...........
“既然如此,那么澳门的安全便由我大明负责了。”
果然如此.....
大明皇帝的话语声顺利传入了杜琛的耳朵中,而他也只是麻木地听着,并没有半点反应。
可当他都已在考虑今后的生活时,却又听大明皇帝将话题扯到了一边。
“哦,对了,海贸一事获利甚巨,可我大明子民却只能得些微薄收益。”
说到这里,朱慈烺便顿了一顿,而堂中某些人的心却因此突然火热了起来。
大明的物产丰富,每年所产生的贸易额何止亿计,但由于海洋实力的薄弱,其中的绝大部分利润却都被荷兰、弗朗机这些中间商赚走,真正落在生产环节的却没有多少。
对此,广州的那些海商自是心知肚明,但当年还能保着他们去往爪哇等东南亚一带的郑家早已被荷兰人打残,一出大明沿海他们便是寸步难行。
现在陛下对着这佛郎机提到这些,难道是要出动水师为海商护航?
想到这里,挤在大堂角落里的本地士绅们顿时激动了起来。
“现下正好有此契机,朕决定于台湾、澳门向进出大明的商船征收关税,具体事宜便由杜琛负责吧。”
话音落下,心中火热一片的本地士绅们顿时失望,可前一刻还如丧考妣的杜琛却瞪大了眼睛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
“皇帝陛下,您......您是在开玩笑吗?”
“君无戏言。”
“臣!杜琛,拜谢皇恩!”
与前一次跪拜相比,此时的杜琛无论在动作上还是语气上都与寻常大明臣子别无二致,但朱慈烺的注意力却不在这个新收下的洋人身上,反倒是不住往本地官员和士绅那里瞟去。
此时这些由海贸起家的本地士绅一个个都被憋得面色涨红,似是有无尽的言语想要对陛下明说,而与他们有千丝万缕联系的官员们亦是心有所觉。
可也不知是因为那被活剐的几千敌军还是因为停在港口的庞大舰队,到头来他们也只是静静缩在角落,却连动都不敢多动一下。
能出现在这里的自然都是人精。
陛下都已将话说到了这般地步,除了那几个不明所以的武将之外,谁还不知道此番的主角并非立在当间的杜琛,而是缩在角落里的本地士绅和根本没有出现外国商人。
华夏自有记载以来朝廷最主要的收入便是农税,待到大明立国,商业贸易空前繁荣,但由于种种因素中央政权却只能捞到点汤喝。
对于这种情况,所有到了一定层次的人心知肚明,亦晓得其危害远胜于鞑子。
可要剜自己的肉去补朝廷的疮,这等蠢事又有几个会做?
最终这样的情况愈演愈烈,待到这几十年,皇帝要么通过贪官去揩一点油水,要么通过宦官去刮上一些,甚至似先帝这种不知轻重的干脆就连商税都已收不上来,再莫说以海贸填充国库。
原本,所有人都以为这等情况将会持续下去,一直持续到大明寿终正寝。
可现在陛下借着大胜之威对进出大明的商船征收关税。
明里看来,这一刀是落在了那些外国商人身上,但只要做过几年生意的便会晓得,这一刀绝对会通过价值渠道砍在大明商人的身上。
好计策!
想明白此节,顾元镜不由于心中赞了一声。
他在广州任职多年,虽未亲身参与过贸易之事,但对其中道理却也看得明白。
陛下若直接开征商税,那么各地本土势力必然会寻找这样那样的理由闹事。
届时凭着朝廷的威势自然出不了大乱子,但这里冒上一团,哪里生出一窜,闹到最后肯定也是个极其烦人的事情。
可现在呢。
且不说会不会有人无视陛下之军威,便是真有闹事心思却也寻不到合适的理由。
一个困扰了几朝的问题竟就这么解决了。
归到根里还是得拳头硬啊。
念头转了数轮,顾元镜终还是在心中长叹一声,待其收回心思,此番迎接却已到了最后。
一番流程之后,他便打算退出堂外,可他才走了几步却有一兵卒来到他的身前低声说了一句。
“顾中丞,陛下让您留一下。”
大会说小事,小会说大事。
朱慈烺对此深以为然。
所以在打发掉了无关紧要的人后,真正的会议才算是开始了。
于诸臣想来,该报的仇已报,该出的气已出,陛下甚至还有心思给商贾们来上一刀。
此等情形虽不说四海升平再无大事,但在短期之内却也能消停一阵。
可谁曾想,当诸臣众将来到后堂之时,便见先前还满面和煦的陛下竟阴沉着个脸。
“你们来了?先坐吧。”
话音落下,各人自是按着身份寻到了自己的位置,待坐稳之后沈廷扬便往主位看了过去。
距他第一次见到朱慈烺只过了八九个月而已,可就是在这点时间之内,那个少年却已成了威严颇重的大明皇帝。
他知道陛下并不是刻意作态。
自面上看来,垂垂危矣的大明就是通过几场胜仗便重新稳住了局面,可身为朝廷高官,他却清楚这些胜仗并非凭空而来。
各方势力需要陛下平衡,诸般纷争需要陛下裁定。
到现在便连西洋人也在里面横插了一脚,若非陛下早早就做了准备,却不知此番当如何收场。
心念及此,沈廷扬的视线便落在了那道长疤之上,他的心中亦不由生出一阵酸楚。
这般年纪便将天下担在了肩上,换做谁来当也笑不出吧。
“这是应天的八百里加急,你们都看看吧。”
话音落下,自有侍从将信函转交,待沈廷扬定睛看去,便见信上密密麻麻写了好大一段。
数日之前,清廷遣使者来了应天,其目的倒也简单,就是想与大明划江而治。
有关阁臣对此事的看法,信上自是没有多说。
之所以写了这么多,关键便剩下的绝大部分却都是在说朝中内政:
抄来的银子快用完了;
各处的流民需要安置;
海外的粮食已近告罄;
江北的鞑子似有异动。
很明显,这封信里虽未说朝中诸臣对鞑子请求议和的看法,但字里行间却已将态度表现得明明白白。
当然,反对北伐这种事情谁提谁就是秦桧,但讲事实、摆困难却是谁都挑不到错处的。
只是..........
陛下不是赵构啊。
“诸卿有何看法?”
“陛下,他多尔衮想得倒美,真以为打不打是由着他的?”
出乎各人所料,当陛下问完之后第一个跳出来的竟然是郝摇旗。
他想得明白,大明连战连捷,便是阿济格这个亲王也折在了江西。
此等情形之下,鞑子居然妄想求和?
真当陛下的几十万大军是由着他们做主的?
说到底,郝摇旗在三两个月之前还不过是个闯军之中的寻常军将而已。
都不需说他,便是站在闯军最高点的李自成也于政争、大势这些东西上一窍不通,否则又怎会落个被锄头砸死的下场?
自表面看来,打不打的决定权是落在了朱慈烺手里。
但朝中诸臣这般态度便代表着各自背后势力的态度。
此等情形之下,哪怕朱慈烺强硬北伐却也免不了各方掣肘。
届时这仗到底会打成哪样却也难说的很。
话到这里,许有人会觉得这是危言损听。
可自华夏有史以来,百战百胜的名将莫名其妙败在某处的事并非个例,抛去战术因素,战争是否损害了旁人利益却也得纳入考量范围之内。
便拿南宋时来说,有人将未能收复失地的因果全都归在秦某人身上,有人将这因果全都归在了赵某人身上。
可他们这等行为若不是符合了某个群体的利益,又怎可能在行事过程之中未生半点波澜?
“顾爱卿,你怎么看?”
郝摇旗说完之后便回了本位,但其余各臣却沉默不语,待到朱慈烺直接点名之后,顾元镜才不得不站了出来。
“回禀陛下,臣.........臣..........”
“有什么便说什么,朕何曾因人说话便怪罪的?”
老实讲,依着顾元镜的水平自是想不到那么深。
他只是觉得掺和过海贸的世家大族都因胜了荷兰人而对陛下清靖海路充满期待。
若真与鞑子再起战事,这些人大抵会非常失望,地方上的差事自也会略略难办一些。
“陛下,鞑子名为替先帝复仇,实际却是狼子野心,此等禽兽行径自是人神共愤、天诛地灭,只是这粮草银钱却也着实有些为难啊。”
说完这些,顾元镜不由抬头看了一眼,待见陛下并无动怒的迹象他才于心中微微长舒一口气。
对此,朱慈烺也算是早有预料。
说到底万事皆逃不过利益二字。
北伐能让皇帝和当朝重臣青史留名,可真正出钱的南方大族又能从这里面得到什么?
归到根里,人都是趋利避害的。
有着能够看到的利益,欧罗巴便会一次次从波涛汹涌的海上寻找通往东方的航道。
可若无利可图,看着祖宗江山被外敌侵占的也非一朝一人。
老实讲,信中所言困难具为现实情况。
所谓大炮一响黄金万两,此番战事光直接参战的兵马就已达到了三四十万之数,更别说还有提供后勤保障的民夫和动用的船舰水手。
若只如此也便罢了,毕竟朱慈烺先前已抄出了不少银钱,可偌大一个朝廷的开销又何止于此。
那十多艘双层盖伦船、船上那一门门重型火炮,再加上宿卫后军的装备,零零碎碎、拉拉杂杂便是有座金山也当讨空了,更何况还有其他花银子的地方?
所幸...........呵呵。
想到这里,朱慈烺的心里却也没生出多少负面情绪,待又问了几人之后他便直接坐回了椅子上。
“休养生息确为要务,但尽快收复失地却也是燃眉之急,”说到这里,朱慈烺顿了一下,似乎也因信中所说困难而处在两难之间:“唉~~~~,让鞑子先等着,此事等朕回应天再说吧。”
话音传出,沈廷扬更觉陛下筚路蓝缕。
一分钱难倒了英雄汉。
更何况打仗又是个极其耗银子的事情。
说到底,江北已经被连年的战乱祸害得不成样子,朝廷若要收复失地不但得准备大量军费,其后的收尾安抚亦是极大的花销。
唉~~~若是朝廷能多收上来些银子,陛下也就不用这么难了。
想到这里,沈廷扬心中又是一阵酸楚,可突然一阵话语声传来,他却被惊得张大了嘴巴。
“现在说说下一步该怎么打荷兰人吧。”